第六十四章 正旦大朝,真武显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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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法王札实巴越过天街东侧人墙,鞠躬合十,怪腔怪调道:“小施主与我佛有缘。”

张烨烨愣了愣,抱着汪直脖子轻声问:“汪直哥哥认识他?”

“不……不认识。”汪直有点气喘。

“汪直哥哥以后要多吃肉。”张烨烨松开手,小短腿一蹬一蹬的落地。

札实巴又再向前一步,愈发的和蔼可亲,边伸手边道:“小施主与我佛有缘。”

“想死?送你去见悉达多?”诛仙剑左手食指轻挥,如剑似光,一闪而过。

札实巴微微一滞,视线里的的六个孩子瞬间化为天堑,仿佛绝域巅峰,高不可攀。

“法王慎言慎行!勿失朝礼!”掌太常寺事、礼部尚书、李希安怀抱象牙笏板,怒气冲冲的站在天街东侧。

他头戴六梁梁冠,革带绶环犀,黄、绿、赤、紫织成云凤四色花锦绶,下结青丝网,以玉绶环垂坠。身着赤罗衣,青领缘白纱中单,青缘赤罗裳,赤罗蔽膝,赤白二色绢大带,革带,佩绶,白袜黑履。

礼冠、朝服的肃穆威严,此刻荡然无存。

李希安露出从未有过的狰狞,面沉若水,心寒似冰。年逾七十,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亲手掐死眼前的蕃僧。

李希安是神乐观舞生出生,师从龙虎山正一派。步步心惊,方能走到如今,贵为太常寺主事、礼部尚书。自从正一真人张元吉案发,他就没奢望过能继续高升,只希望平平稳稳的致仕,福延子孙。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正旦大朝会却出了蕃僧越道失仪这等乱子。而且成化六年的正旦大朝会是礼部尚书邹干到任后的首次大典,绝不会善罢甘休。

神乐观隶属太常寺,掌大祀、天地、神祇及宗庙社稷之祭礼,典仪、赞礼郎、传赞、通赞等礼生皆由神乐观道士充任。

神乐观草创于朱明建国之前,朱元璋尚未称帝时就以“道家清净”为由,命建神乐观于应天郊祀坛西。

洪武十二年,神乐观建成。

“开基守业,必勤政为先。趋事赴功,非信诚必贵。传不云乎:国之大业,在祀和戎。曩古哲王,谨斯二事,而上皇祗,悦赐天下安和,生民康泰。朕起寒微,而君宇内,法古之道,依时以奉上下神祗,其于祀神之道,若或不洁,则非为生民以祈福而保已命也……朕设神乐观,备乐以享上下神祇,所以拨粮若干,以供乐生,非效前代帝王求长生之法而施之。”

永乐十八年,朱棣迁都北京。

神乐观新建于天坛之内,由此登上历史前台,其影响之深远,贯穿朱明始终。

共出礼部尚书三位、工部尚书两位:正统年间蒋守约、成化年间李希安、弘治年间崔志端、嘉靖年间陈道瀛、徐可成。

他们高居二品,却又不容于朝堂,譬如现在的李希安,稍有差池就被科道言官逮着猛参。

天街东侧,李希安咬牙切齿道:“秃驴!没一个好东西!”

禁军如墙,眉眼观心,仿若未闻。

“尚书大人海涵,贫僧稍后会向陛下请罪。”札实巴回过神来,转身朝李希安合十一礼之后,再次对张烨烨和颜悦色道,“贫僧唐突,请问小施主家人何在?”

“叔叔再见。”张烨烨拉着汪直转身,“我带哥哥去看阅兵式,很整齐很整齐……”

札实巴情急之下踏步伸手,一道寒光闪过,黄色冠帽贴着头皮一分为二,像只突遭厄运的公鸡,垂下高高在上的头颅。

围观百姓,一哄而散。

札实巴的弟子、随扈上不了天街,顺着人流赶来。

“跟着六位小施主,务必送他们安全到家。”札实巴转身步入天街。

“这里是我大明京师所在,法王当三思而后行。”李希安横眉怒目。

“尚书大人言重了,那位小施主慧根深种,与我佛有缘。”札实巴淡然道,“贫僧绝无妄心,亦会以正一真人凌迟之罪为戒。”

“他是我大明子民。”李希安冷笑。

“贫僧愿换上另一身袈裟,侍奉我佛。”札实巴道。

“法王衣冠得体再说这话!”李希安拂袖而去。

札实巴摘下半截冠帽,左手抚顶自梳,发如雪落,顶有光起,像极了中土高僧,似千峰独露,又似万象朝宗。

天街两侧一片哗然,赞声四起,“阿弥陀佛”不绝于耳。

“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

奉天殿内的正旦大朝会,如火如荼,如炉如炙。

受累遭罪的不止是文武百官,还有四夷朝使,还有成化帝朱见深。

虽然正旦大朝会每年都会来上这么一次,即便是走走过场,即便只是坐着,二十三岁的他,还是有点力不从心。

奉天殿专事重要大典,皇帝登基即位、大婚、册立皇后、出征、万寿节、元旦、冬至三大节。

七阶高台之上,九重之中。

堂陛悬绝,威仪赫奕。

朱见深正襟危坐,怔怔的看着殿外发呆。

宝案位于御座东,香案位于丹陛南。

中和韶乐于殿内东西两侧,靠墙北向。

设明扇于殿内,列车辂于丹墀。

丹陛、丹墀下,锦衣卫陈卤簿、仪仗。

鸣鞭四人,左右北向。

教坊司陈

大乐于丹陛东西,北向。

仪礼司设同文、玉帛两案于丹陛东。

金吾卫设护卫官于殿内及丹陛。

陈甲士于丹墀至午门外。

锦衣卫设将军于丹陛至奉天门外。

陈旗帜于奉天门外,俱东西列。

朱见深眼里只有这些,剩下的就是礼生引导,文武百官、四夷朝使跪拜唱和。

他再等,等文武百官赞跪唱山呼,拱手加额曰“万岁”,唱山呼,曰“万岁”,唱再山呼,曰“万万岁”。

寅时起,卯时至,辰时贺,巳时终。

从起床到朝会结束,最少也要折腾六个小时,无论是赵见深,还是文武百官,都必须忍着,出恭亦在其中。

朱见深的思绪渐渐飞向后宫、西苑……

韶乐飘飘,如梦似幻,

他有些恍惚:“正旦、冬至大朝会应该三年一次,万寿节每年折腾一天就够了。”

日上三竿时,朗朗乾坤下。

两道人影,似行云流水般,自北阳门滑落,信步闲庭于朱明皇宫中轴线之上。

“什么人!”

“停步!”

“拿下!”

“两男子已入直道!”

“严禁喧哗!不准鸣锣!”

两名男子模样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他们左右脚晃动的频率,却追不上他们的步伐。

披发、跣足、黑衣、金锁甲胄……

锦衣卫稳住阵脚,宫女和太监却又乱成一团。

“真武大帝!”

“真武大帝显圣!”

“真武爷爷下凡了!”

“不准跪!”

“行礼者!斩!”

“他们要进北中门,拦住!”

北中门监官呆若木鸡,眼睁睁的与两人一幼擦肩而过,谁都没为难为谁。

御马监、监官刘吉晚到一步,听完监、卫、卒、婢近乎相同的说辞之后,沿玄武门布防。

万岁山和紫禁城被彻底隔开,西至太液池乾明门,东至御马监,围了个水泄不通,待正旦大朝会顺利结束再做计较。

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深。

程伟、真武大帝施施而行,似缓实快,半盏茶的功夫,越过六里通道,没入万岁山苍黄之中。

“进宫走这么一遭,朱见深恐怕会放过张元吉,刑部拟罪凌迟、监候处决,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没意见。”真武大帝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可惜了?”程伟莞尔一笑,“还以为帝君会念点香火情。”

“哪来的香火情?当初倒是这样想过,人家张天师看不上。”真武大帝痛心疾首道,“但张元吉的确该死,丧心病狂,罄竹难书。”

“人心不足蛇吞象,张元吉也好,朱明文武百官也罢,都错在绝其根源四字上。史笔如刀,哪个皇帝都不愿千年世家亡于己手。程伟想了想又道,“哪怕朱见深同意凌迟,张元吉也不可能斩立绝,拖个一年半载,他刚好寿终正寝。”

“错在朱元璋、朱棣这对父子杀气太重,致后世子孙优柔寡断。”程圣君轻叹。

“朱元璋真比不上朱棣,心狠手辣不分地方,胡惟庸、蓝玉这些人死就死了,牵连太众,致十余万人无辜罹难,空有帝王气魄,毫无帝王心胸,把诛连九族做到淋漓尽致。”真武大帝激愤难平。

“所以帝君顺手牵羊,帮了朱棣一把?”程圣君笑道。

“南方偏安,两代之后,必会重演宋辽之争、金元惨剧,既然没那个心胸,不如换个人来做。方孝孺死,总比陆秀夫负幼帝投江好。”真武大帝幽幽一叹,“长痛不如短痛,朱允炆……先动的手。”

“朱棣的眼光确实强过朱元璋,挖湖堆山,区区十五丈中立、即制全城,可谓神来之笔。”程圣君赞不绝口道,“以北方玄武、南方朱雀、东方青龙、西方白虎、正四方,再以万岁山压玄武,亦镇亦靠,算上金水河,即成负阴抱阳、冲气为和之局。万岁山还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土山,又位于皇城南北中轴线的中心,东为木,南为火,西为金,北为水,这样以来,五行也齐了。”

“设计再精妙,构思再奇特,子孙不争气,徒做他人衣。”真武大帝颇为遗憾的摇摇头。

“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心中有情。”程圣君感慨万千。

“说到情,我倒是想起来了。”真武大帝问,“帝君要不要和正南见一面?他比我走的还顺,盛极而衰,避无可避。”

“还没到见的时候,反而容易把结打死。”程伟沉吟片刻道,“大致的思路我已经有了,还待验证。”

“越早越好。”真武大帝远眺天坛,疑虑重重,“帝君知道神乐观吗?”

“礼部尚书李希安不就是神乐观舞生出身?”程伟说。

真武大帝仔细思量一番,娓娓道来。

“冬至祭圜丘坛、夏至祭方泽坛、春祭先农坛帝王庙、春分祭朝日坛、秋分祭夕月坛、秋丁祭国子监、太庙、社稷坛,这些都离不开神乐观,乐生奏乐,舞生歌舞。

朱元璋尚未称帝时,已定乐舞之制,乐生用道童,舞生则以军民俊秀子弟为之,文武各六十四人。

起初文舞生来自文官子弟,武舞生来自武官之后,可文武百官并不配合,朱元璋不得已下

诏:“凡民间聪俊儿男,多替我收养些,是我朝廷供祀急用的,与天下宫观道士不同,钦此。”

与天下宫观道士哪里不同?不外乎可妻、可子、可度牒。六百道童这才招齐,从来只多不少,但有些道童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恰恰这个时候,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起了点龌龊,自从北方禁神后,龙虎山天师一脉,一直是三清借体降临的不二之选,但朱元璋龙兴之后,玉清圣境就与龙虎山断绝了往来,似乎已改走神乐观。”

“张元吉是谁?”程伟问。

“据我观察,觉醒之人,活不过三个月。”真武大帝想了想道,“张元吉应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张懋丞呢?”程伟又问。

“李代桃僵,墓里不是他。”真武大帝说。

“真能折腾……”程伟忽然笑道,“正旦大朝会结束了,我在东江米巷怀恩宅等帝君,声势越大越好。”

朱见深扔下满殿文武百官、四夷朝使,迈着轻快的步伐返回华盖殿,刘吉等人立刻跪下,黑压压一大片。

“天大的事,也要等朕净手了再说!”朱见深一溜烟似的跑进偏殿。

“出什么乱子了?”怀恩狠狠瞪了刘吉一眼。

“真武大帝……好像,好像进了万岁山。”刘吉吞吞吐吐道,“卑职未见,但亲眼目睹者不下百人。”

“糊涂!你就这样上奏?信不信三位阁老请陛下执行家法?”怀恩怒道。

“回老祖宗,来人由北安门直入中安门,未作丝毫停留,可以确定是两名成年男子和抱着一个婴儿,奴婢遣人在山下察看,山顶有人语声,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刘吉顿了顿问,“奴婢现在遣人上山?”

“多久了?”怀恩问。

“不到一个时辰。”刘吉底气略显不足。

“陛下心慈,尔等……”怀恩说。

“今日正旦,你们又做什么了?惹得天怒人怨?”朱见深的调侃声远远飘来。

怀恩急趋几步,瞥了朱见深左右两眼,数名宫女太监立刻躬身倒退靠墙站立,他微微前鞠轻声道:“启禀陛下,御马监、监官刘吉来报,辰时中,真武大帝在皇城显圣,由北安门入中安门、登万岁山,至今未去。”

“大伴……”朱见深欲言又止,叶公好龙等同于噩梦成真,确有其事的话……谁拜谁?而且在他的印象之中,怀恩对神佛向来敬而远之,显圣这种字眼根本不可能出现,除非……为真!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无论真假,奴婢先去看看。”怀恩垂首轻语。

“请彭卿入宫?”朱见深是在说文渊阁大学士彭时,成化初内阁首辅。另外两位是文渊阁大学士商辂、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万安。

“容奴婢一观究竟,若刘吉妄言,彭大人进宫不好收场。”怀恩说。

“多加小心,若有不虞,便宜行事。”朱见深抚额长叹,待怀恩离殿,他摘下通天冠,执意跟了出去。

冬日暖阳高照,曾经苍翠欲滴的万岁山,此刻多出一分神秘、三分狰狞。

“真不如在奉天殿多受会儿罪。”朱见深顺着乾清宫飞檐北望,胡思乱想道,“有家不能回,钦安殿供奉的是真武大帝,离坤宁宫会不会太近了点?”

一声“铿锵”,惊醒紫禁城的沉闷,似有利剑出鞘。

朱见深胆战心惊,绝不是幻听,左右禁军已经开始跑动,还有近侍大喊“护驾”。

铿锵起于九霄,横亘长空,入土惊蛰。

顺贞门、坤宁宫之间的钦安殿忽然坠进云山幻海,烟斜雾横,暗影浮动,恍若昔日仙宫今落人间。

又是一声“铿锵”,白日流星如盏来,惊碎万丈阳光。

一只胳膊自钦安殿云雾中探出,盈盈一握,流星化剑,“铿锵”再起,连绵不绝。

云山幻海瞬间去,虎踞龙盘片刻来。

持剑,披发、跣足、黑衣、金锁甲胄……

高十五丈,持平万岁山。

朱明皇权威严,此刻荡然无存,欢呼无处不在,天子视线之外,有人五体投地。

“真武爷爷!”

“真武大帝!”

“荡魔天尊!”

“玄天上帝!”

真武大帝双手握剑向下直刺,天地人融为一体,一道无以伦比的暖意朝四面八方扩散,瑞泽万物,春回人间。

如梦亦如幻,来去皆无痕。

朱见深身心俱疲,遣人去皇太后、皇后、万贵妃等处告乏,然后卧床沉思,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探究,核心最难断,若有神灵,谁主沉浮?

怀恩一心扑在赵宋大中祥符年间封禅、封神事宜上,略过正史,主攻民间传说、野史、笔记、地方志,夜色落幕时,收获两点“古有帝君名玄始,君至,则乾坤轮转”、“玉帝姓张”。

东江米巷怀恩宅。

真武大帝边吃边喝,边走边看,毫不避嫌的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得出一个骇人结论:“宁作未来人,不为今世神。”

夏霆全程陪同,两人没能擦出半点火花。

但程伟总觉得两人会有一点关系,又没法明说,只能在酒桌上旁敲侧击。

真武大帝看了看夏霆,竟然有点脸红,“他拍马屁时,很像我养过的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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