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什刹海,银装素裹,萌动着生命的活力,树枝上裹着白霜,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发硬。我穿得很单薄,鼻子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变成袅袅白雾,接着又变成冷飕飕的轻烟消散。我在手掌里哈了口气,搓了搓手。
老谢不断看表,因为已经跟人家约好了时间。他坐不住,隔一会儿就会从木条长椅上站起来,来回踱步,还要用他那牛蹄子一样沉重的双脚,去踢靠近的任何东西。即便坐着,他也动个不停,双腿不停摇晃,还用手在鼻子上一下又一下捏着,就像鼻子里面发痒。
“不会是放咱们鸽子吧?”我问他。
“不会。”他肯定的回答。
“跟你说,我想好了,不在北京待了。”
“好啊,这事儿若成了,反正你也得回去。记得跟你说过。”
“你上次说的是‘也可以’,不是一定。”
“是一定。”
“她真要跟我回重庆?”
“对,”他显得很不耐烦地看我一眼,“早跟你说了,连我都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还别撇嘴,到时候看你怎么感谢我。”
“哈哈,真要那么好的事,你自个儿为啥不考虑一下?”
“我?人家会看上我?”他似乎对此感到很生气,很不甘心,“要是可以,我还会把机会让给你?美吧你就。也是你小子的造化。”
“行行,造化啥时候才来?等很久了。”
“人家可是有来头的,等一会儿有什么要紧。”
“那好吧。我同意,等女生是种风度。”
“你风度好,所以人家看上你了。不过,我可要说在前头,这种事并不怎么光彩,特别是对你这样的大老爷们来说,有那么点跌份。”
“我不怕跌份。我也没份。”我满不在乎的说,“毕业都两年了,既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没资金创业,多亏你介绍这好一事情,还怕跌什么份啊。”
“对嘛,只要脸皮厚,啥都能够有。”
“老谢啊,咱俩其实都吃过脸皮薄的亏,该反省反省了。”我想了想,忽然又问,“对了,你说这姑娘家是大院的,哪个大院?”
“你又不是北京人,马上就滚回老家了,管她是哪个院的人。而且人家也不让你们留在北京。她跟你回重庆,合约期满,人家回来,你攥着一套房子,该干嘛干嘛。从此江湖路远,互不相欠。所以,少问,少打听。”
“行行行,不问。你知道,我口风紧。对了,你是怎么揽上这事儿的?”
“刚说了不问。”
“啊,好好,不问就不问。”
“也不想想,十项全能体质,大运会冠军头衔就好几个。你小子若非念了个无人问津的专业,早被几大直属机关选走了,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
“你不会把哥们的生辰八字,血型星座都给人家了吧?”
“要了解你的资料,当然得全面。”
“我的资料是全面,可对方什么来头却门都摸不着,合理吗?”
“你要摸什么门?不是跟我说,只要能解决你的需要,什么都行?你以为人家答应陪你回老家,还给你买房安家,是白给?”
“也对。管她什么人,不就想要个孩子嘛。没问题。”
“就是嘛,便宜你了。”
“哟,看见没,一漂亮姑娘朝我们迎面走来。要是这姑娘,你说......”
“哎哟,就是她。来了,快。”老谢示意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是吧!”我缓缓起身,有点不敢相信。
老谢跟我说有这么一桩美事,我千思万想,对方要不就是一残废,要么就是奇丑无比,嫁不出去。大户人家的事,谁知道呢。
我做梦也没想到,来跟我“相
亲”的女子,居然长得如此美貌动人,跟天仙似的。这他妈简直才是合了那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姑娘走过来,站在我们面前。她朝我伸出手,“嗨,我是秦楚。”
“你好你好,我是杜川东。”
“我知道。”她微笑着说。
那年,咱俩就这么一见“订终身”。三个人去吃了顿涮羊肉,没两天,秦楚就约着同我去了民政局,拍了照,拿了证。没有举行婚礼,没有一个人见证,连我母亲,也只是听说我娶了个北京姑娘回来,然后只跟我们简单吃了顿饭。我们骗她,说是婚礼已经在北京办过了。我还私下跟不明就里的母亲解释,说这家人家风简朴,不喜欢闹腾,而且家庭背景具有一定的社会敏感性,所以就没通知任何外地亲属。母亲对此没任何意见,她很高兴。
我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还有个貌美如花的“妻子”。一切看上去都很美满。虽然秦楚自带饭票而来,不需要我养活,但我多少感觉有些压力,水电气总得由我支付吧。我发挥自己所长,干起了卖画卖字的行当。说起来,这还多亏鬼哥和康小强,把我带入了一个全新的朋友圈子,这个圈里什么人都有,也有买主。我的生意很快好起来。不久,我跟秦楚有了结晶。
我当了爸爸,但眼看母子俩返回北方的日子也一天天近了。
*
最近我老是梦见一些过去的事。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我脸上,是上午了。秦楚不在床上。她出去了。虽然听说过她在这边有亲戚,但我从没见过。不,刚结婚那阵,家里的确常有人来,据说就是她家在这边的熟人。那时我还见过几位。印象里,她家的亲戚朋友有个共同点,就是都特别严肃。咱俩的婚姻毕竟是合同关系,每次她家来了人,我都会被请出去,所以对那些人并没留下什么印象,除了严肃。
毕竟难得回来,我猜她是走亲戚去了。
我打开电脑上了会儿网,在熟悉的各大论坛挨个转了一圈,看了些留言,感觉一切如旧,跟从前没什么不同。虽然已很久没有老鬼的消息,但钓友们的幸福生活仍在继续。这世界,果然缺了谁都一样。
手机充好电之后,我就专门给小强发了短信,询问豪哥的情况。康小强说他刚出门,又去了南海。他说豪哥曾向他透露过一个意向,说想买艘渔船,搞海钓旅游。他还说豪哥跟他讲,下一波开发热点,准是那个方向。
我又给康小强拨了个电话,还没开口,他先说:“看来咱俩心有灵犀,正要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这么巧,什么事?”
“我有鬼哥的疑似消息。”
“什么......”
“你怎么了,很意外?”康小强在电话那头问。
“啊,是啊。有些意外。”我尽量保持平静,“什么叫疑似消息?”
“不确定,但很像。”
“说说。”
“有位来我这里买东西的钓友,是老钢厂的退休职工。你知道的,厂里很多人都退得早,正年富力强,都谋了第二职业。”
“说重点。”
“他跟我问起了鬼哥。”
“问?”
“是的,听我说。他说他上班那地方,前几天来了个病号,好像是本地钓鱼圈里的名人,于是跟我问老鬼的近况。他说那人搞不好就是老鬼。”
“等等,他不认识老鬼,没见过?”
“应该没见过。鬼哥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天下钓友那么多,他哪能接见得过来。虽说网上到处都是鬼哥的照片,不过,那人不会上网。”
“那就难怪。”
“还有,我问过了,他说他根本见不到病人。他是个看门的。”
“他在哪家医院上班?
”
“他不在医院上班,是在疗养院。”
“疗养院?”
“是的,在铁山坪上面。”
“铁山坪......”我也住过铁山坪的疗养院。
“那家疗养院是市里某个单位下属机构,有点神秘,他说管得很严。”
“不能去看看吗?”
“这我都问过了,他说不行。”
“我们至少该去看看。”
“进不去。”康小强在电话那头说。
“试试。”我说。
*
铁山坪是个森林公园,山不算高,但地势险要,分为前山和后山。前山面向长江上最为狭窄险峻的铜锣峡,高峡耸立,风光迤逦,山顶有大面积草坪,有度假酒店和农家乐餐厅,是周末出游的好地方。后山则建有众多庭院会馆、幽居别墅,多为行政机关单位的“后院”,是内部职工度假休养之所。在前些年那段特殊时期,其中一些小院还曾被用作囚禁和审讯特殊犯人的秘密场所,也算是有过特殊功能。我们要找的疗养院,或许就是那类机构中的一所。
与前山相比,后山道路老旧,狭窄,一路上没什么人和车。疏于修剪的林木遮天蔽日,令本就阴暗的天空更加死气沉沉,加上又刮起了寒风,更显得冷飕飕的。印象中,这条路我走过一趟,是上次跟着沈新和老谢。
疗养院位于一个很不起眼的山坳,周边没别的建筑,大门斜对面,有一小片在这山上并不多见的竹林,依稀有些印象。上次我是晚上从这里离开的。这片建筑外观陈旧,铁门上有矛头一样的防盗刺,黑色的油漆掉得很厉害,露出锈迹斑斑的金属。我和小强把车停在路边,上前敲门。
随着“哐当”一声,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开了,一张毛躁易怒的面孔从门缝中探出。看门的是位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大约五十来岁,脸色极不耐烦。
见是康小强,这位“王老师”脸色缓和下来。我赶紧递上香烟。他将脸凑近康小强递上去的打火机,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才开口道:“跟你们说过了,这地方不允许探视,门都不让进,更别说想看里面的病人。上次说的情况我会留意,我这儿也有了他的照片,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帮着核对一下,看是不是他。别的,就真帮不上忙了,搞不好会丢饭碗。”
“王老师什么时候到这上班的?”我问。
“刚来不久。以前守门的老张生病了,我来替他。”王老师看我一眼。
“晚上也是你守吗?”
“不,我只上白天,晚上另有人值班。”
“你上次说,他可能是老鬼,依据是什么?”
“老实说,病人住在后院,压根儿不出来,我是碰不见的。可那天刚好有两位访客从里面出来,边走边说,‘他可是钓鱼圈名人,要注意......’后面要注意什么什么,我没听清,他们就走远了。”
“谢谢王老师,有消息,还烦请透个风。”我笑了笑说,“你也是圈里的朋友,知道咱们跟老鬼的关系,又不是什么坏人。”
看门师傅转动眼珠,点了点头道:“这我当然知道,要不也不敢跟两位小兄弟讲这些。康老板那里,我常去光顾,嗨,说起来都是熟人。不过,我只能帮到这些。这地方不比机关单位,管得严。你们懂的,有隐私嘛。”
“明白,谢了老王。”康小强咧着嘴,谄笑着说。
隔着门缝,我又扫了里面一眼,是那个熟悉的院子。
“还别说,老鬼这人,他的名声我听说过,但没想到这么受重视。”王老师咂了咂嘴,有些感慨的说,“这地方可不是平常人能住进来的。”
“也许不是他呢。”我说。
“对,也许不是。”王老师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