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途中,康小强问我:“你看,会是他老兄么?”
“不知道。”我含糊地回答。
“你好像不相信会是他。”
“对,我不信。”
“怎么呢?”
“老鬼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他就不应该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他那身份能待的地方。”我随口搪塞道。
“倒也是。按老谢说,鬼哥就算被找到,也是戴罪之身。”
“是啊......”我想了想说,“不行,得设法确认一下。”
“怎么确认?”
“我来想办法,你别管。”
“那你,自己小心点。”
“我有数。”
不管怎样,不管被关在疗养院里的是什么人,我都得去看看。
回到家,天已黄昏。秦楚还没回来。
我在家里转来转去,心里忐忑不安。心想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趁现在驾车上山,钻进疗养院去看看。我写了张纸条压在桌上,说晚上跟朋友约好,不在家吃饭了。然后拿了车钥匙,开车出门。到了疗养院所在山坳,我将车开到较远的路边停好,再步行到疗养院附近。路上十分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我在竹林那里等了一阵,真到天色黑尽。我看了看时间,然后朝围墙走去。
为了行动方便,我把头发扎了起来,并戴上了帽子。这时,我拉了拉长长的帽檐,仔细观察,确定左右无人。我知道,这套院子的管理外松内紧,表面看起来并不怎么森严,也没在围墙上拉铁丝网。除了大门装有两个探头,院里的摄像探头位置,我大致还记得。对院内的地形,墙体高度,心里也大体有数。我还记得院内有几棵大树。如何能在不被监控摄录,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到达院内那排梧桐树下,我反复推敲,已在心里设计出最佳路线。
山上很安静,有两声狗叫从山沟里传来。养狗是大院防贼的好措施,但疗养院里没养狗。
翻墙十分顺利,我的攀爬能力再次得到了发挥。墙根内侧蓬草丛生,有效缓解了我落地时的力道,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我蹑手蹑脚,按照早前在心里制定好的路线,尽量贴着院子边缘,沿墙根走了一段,然后利用监控死角,紧跑两步,到了那排梧桐树下面。我藏在两棵挨得很近的大树之间。这个位置,除非有人走到跟前,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房子建在几步台阶之上,所以要高于院子地面。站在我的位置,只能透过翕开了一条缝的窗户,看到我曾住过那房间床面以上的范围。房里没亮灯。不管那房间现在有没有人住,我都得进去。那是进入大楼唯一安全的路线。
按王老师提供的线索,那位特殊病人住在后面有天井的院子。
那扇窗户不高,可也不矮。我必须一鼓作气爬上去,推开窗翻进室内。认真听了会儿,里面没什么动静,我决定采取行动。但就在此时,我听见墙后有人在说话。“听说那人今天醒了一会儿。”说话的是个年轻女人。
因为声音离得很近,把我吓了一跳。
经过观察,我确定声音就来自唯一朝外那扇窗户的隔壁。我记得,当时住的是把头的房间,正好看院子,而房门外是过道,也是进楼的通道。那个房间背后是个小型配药房,门和窗户朝另一面。我侧耳细听,果然听见有玻璃瓶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刚才那个声音又道:“听说这表示他快要康复了。”
“你咋知道?”一个低沉的男声问。
“听一位姐妹说的。她上次在这里顶过班。”
“难道会是同一个人?”男声不相信的问。
“可不就是。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接着,那个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的男声又道:“院里都不敢议论,听说每批选派来的人都经过了严格审核,不能是同期学员,也不能有熟人。”
“越是这样,越容易让人生疑,是不是?哪有不透风的墙。”
“你还听说什么?”
“听说他就是个钓鱼的。”
“钓鱼的,你相信吗?肯定有什么背景。”
“是的,上面都来人了。”
“所以呀,咱们少说为妙。”那个男人说完,好像在翻找东西,弄得一阵叮铃咣啷响,然后又说,“对了,昨天送来的D西泮,剂量好像跟单子上记的有点出入,不知道是他们拿错了,还是数据填错了。”
“是吗?我打电话去问问。”
那间屋子里安静下来,两人
估计是离开了。
*
果然没错,看来就是那事。不过,他们说的人未必是老鬼。
可能刚才过于专注,我没有即时听见有车子进来的声音,也没注意到有汽车灯光。当我听见脚步声,那人已走到附近。幸好我躲在树后。
来人上了几步台阶,走到大楼入口。那是个狭窄的,很小的入口,进去就是长长的过道。我探出头,看见一个宽大的背部消失在门后。
那个唯一有窗户朝向院子的房间,现在应该没住人。我左右看了看,深吸两口气,果断从树后冲出,蹬上石阶,纵身往上一跳,双手抓住窗台翻了上去。那扇窗户没有关严,轻轻一推就开了。我跳进屋子里。
不久前,我在这房间里住过呢。
我调整好呼吸,观察外面,感觉应该没被人发现。我轻轻拉开房门,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过道上没人。我整理好衣服,往过道里走去。
过道的墙面上装着老式木色墙裙,地上铺着打磨光滑的瓜米碎石,这种风格的老建筑,感觉都有些阴森。过道尽头应该有个天井,天井里是铺着青石板的小花园。上次我读另一个我的日记,就在那里。
围合出天井的,是一幢两层建筑。
天井四面围着回廊,每一面廊下都有桌椅。我看见有人在那里。
从背影看,那人是沈新。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帮我,但那天的经过我记得很清楚。程序启动前,她轻声对我说,我的记忆将被重新解读,可能每次都会跟原来不同。“你或会被认定为精神分裂,甚至是精神崩溃。”“无所谓,只要他们能接受。”“当然,这只是你的使命结束,而他们将启动备用计划。”“备用计划?”“是的,任何计划都有备份,对不对。”“随便吧,那已不关我的事了。”我仔细打量她。“干嘛这么看着我?”她问。“咱们还会再见面吗?还是,会忘记这一切。我想记住你的样子。”“不要在意这张脸,这只是你想象出来的样子......”
听见上面有人小声说话,我将思绪收了回来。
尽管气质不同,但沈新跟秦楚一样,都是一副美人胚子,眉宇间神情也有几分相像。沈新穿着黑色风衣,头发扎起,双手揣在兜里,站在回廊暗影里抬头仰望着二楼,好像在仔细倾听。二楼也是一条回廊。老谢站在回廊边上,正向一位女护士,询问病人的情况。女护士有张圆圆的脸。她慢吞吞的回答:“这次用药之后没什么特殊症状,就是两眼望着天花板,能看上半天。”
我将视线转向回廊的暗影处,那里站着一个人,双手扶着栏杆,只露出半边身子,正低头望着天井下面。那人比老鬼整整高出一头,穿着蓝白相间的竖条纹衬衣,同色长裤,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挡住了脸。
老谢接着问那位小护士:“他今天只醒过一次,对吗?”
“我只发现一次。大部分时间,仍处在这种状态。”小护士细声回答。
“你怎么判断他那时候是清醒的?”
“他问了我时间,自己在什么地方。以前他从没问过这种问题。”
“还说没说什么?”
“他对我笑,笑得很吓人。”
“为什么吓人。”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笑的样子就是让我感觉很不安。而且他边笑边说,看来历史又重演了,什么都没变,厄运难逃什么的。”
“对他说那些话,你怎么想?”
“他那时有点低烧,体温37.8度,可能在说胡话吧。”
“后来他还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
“后来就没有了。”小护士转身看了看一旁不为所动的病人,语气有些紧张的问:“咱们当他面这样交谈,他到底能不能听见?”
“不,他听不见。”
“他今天一直像这样,总盯着下面看。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事情,但下面根本没什么东西可看。”小护士转过头,看了看楼下阴影中的沈新,“沈女士也像这样站在下面,观察了他一整天。”
“咳咳......”我听见沈新故意咳了两声。
我明白了,这就是他们的备用计划。他们找到他了。
他们在重塑另一个“我”,并打算利用他。这让我感到害怕。不过,他们就算“制造”出另一个“我”,目的也是让他去跟地下文明取得联系,不会毫无意义地让他回归社会。对他们来说,真实存在,但活在白日梦里的杜川东,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普通百姓,对他们的事业不构成任何威胁。
为了不
被发现,我蹑手蹑脚,悄悄从过道退了出来。我还是先钻进顶头那个房间,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然后从窗户翻出去。我沿着进来时的路线,重新穿过庭院,爬上高高的围墙,跳了出去。
*
回到家,秦楚已经回来了。她穿着家居服,正站在露台,望着远处。屋子里在播放音乐,是那首“安妮的仙境”。
“去哪儿了?”她缓缓转过身来问。
“呃,跟小强他们吃饭。我给你留了信。”
“真的?”
“是啊。不信你问他。你有他电话。”
“其实我也刚回来不久。”
“吃饭了吗?我给你炒饭。”
“吃过了。”
“那么,咱们......”我腆着脸皮向她示意。
不知为啥,一看见她,我就心猿意马的想起那事,跟吃了春药似的,心里的不安也瞬间烟消云散,“你一定不相信,你走这么久,我还是......”
“不用说。”她十分通情达理。
就像要证明什么似的,这次用了很久才完事。当我俩躺下来,我感觉浑身快要散架。但脑子总算恢复了理性,“这次回来,是还想要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想续约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真正跟你在一起。”
“现在不就真正在一起吗?还会有何不同呢。”她用纤细的手指在我胸膛上画圈,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当然不同,你知道的。”我想,她家当初的目的,还不是为了培养更强健的后代,科学计划,优选优育。这做法虽不近人情,但秦楚自己未必不知。猛然间,我脑子里又跳出另一件事,不禁浑身一紧。九檐风铃的秘密,我早知道跟生殖繁衍有关,那岂不正是另一种形式的“优选优育”。
我忍不住想,如果互人也在寻求改变,寻求适合陆上生存的后代,他们会怎么做?
“怎么啦?”秦楚仔细观察着我,歪着头问。
“噢,没什么,最近总爱突发奇想。”
“突发奇想?信不信,其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世间也许并无你想象中那番景象,并没有真正永恒不变的东西呢。”
“没有吗?”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她忽然笑着问。
“不,没有。”我想了想说。
“真的?”
“真的。”
“好吧,没有就算了。不过,我却有话要跟你说。”
“你说吧。”
“我打过电话。”
“什么?”
“我给康小强打过电话。”
“你问过他了呵,”我讪讪的说,“他怎么说?”
“不如你告诉我,嗯?”
“这个,我今天去了趟铁山坪。不,是两趟。去一家疗养院。”
“去干嘛?”
“找个朋友。不,是想确认是否有个熟人住在那里。”
“为什么要去确认呢?”
“因为我经历了一些事,这些事就像噩梦。”我叹了口气。
“噩梦?”
“对,非常可怕的噩梦。”
“何不说来听听。”
“你想听......”我心里一阵翻腾,不知是否该跟她讲。
“不愿讲?好吧,那不如我讲。”
“你讲?”我不安地打量着她。
“是啊,如果我告诉你,今天我也去了你去的地方,你怎么想。”
“铁山坪?”
“对,疗养院。你来的时候,我就在那里。”
“你?”我感觉喉头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你是......”
“我谁也不是。”她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面颊,轻言细语的说,“不要在意这张脸,它只是你想象出来的样子。”
“沈新?”
—————— 全卷终 ——————
附一:本故事实为虚构,若涉及部分历史事件、真实地名、历史人物,均为创作所需,已经加工修撰。如仍有雷同,纯属巧合。
附二:总算把纠缠于脑子里这个故事写完,打算找本书看。
我从书架上顺手抽出一本小说。那是本刚买不久的新书,已看了一半,还没看完。我打算重新
别相信你的记忆,它最会撒谎。 ——《记忆裂谷》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