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从床上爬起来。

室内灯光再次亮起。我趿上鞋，快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

因为山壁为曲面，隔着玻璃，从这片山壁临崖面任何一户望出去，都能将整个崖面一览无遗。我的视线追循光线投来的方向，只见一束光在另一侧，正以极快的速度收缩，然后消失在石壁里。过了会儿，当我适应外面重新变得漆黑的光线之后，再仔细观察亮光消失的地方。那是一片跟这边完全一样的山壁，也许有扇跟这间屋子同样的窗，但夜色中看不见。

如果不是那扇窗户可以朝外打开，就是有人打破了玻璃。可为何有人要冒着摔得粉身碎骨的风险，半夜三更从窗户里爬出来，我却怎么也想不出理由。正想得费劲，我听见房门发出轻微闭合声，似乎有人试着轻轻推了推门。接着，便听见从过道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好像有人正从门口经过。我踮起脚往门边走，一边侧耳倾听。外面的脚步声有些怪异，就像行动迟缓的耄耋老人，手上还拎着沉重的东西，因此步履蹒跚，走得十分吃力。

我决定出去看看。

我先走进浴室，披上那件白色长袍，然后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因为门上没有猫眼，我便轻轻拧动手把，准备开门观察。那是个球形门锁，有一只圆乎乎的球形手把。我尽量小心，不发出明显的声音。门开了，过道里光线黯淡。

我探出身去，什么也没看见。

因为过道是弧形的，要观察得更远，必须选一边往前走。我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个声音的去向，便径直往那边去。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我心里也不是没有做出一些权衡，考虑是否应该掉头，上床睡觉。

但犹豫几秒后，我还是追着那声音去了。

过道里十分安静，刚才的声音已经消失。按照声音的移动速度，我在心里默默计算，那人应该还没走出过道，而是进了途中哪道门里。

我沿着过道往前，在途经的第四道门外停下。我掂量着，刚才那声音差不多就消失在这附近。环顾左右，这段距离内，就这一道门。

不仅跟我住的房间在过道同一侧，这房门上也有个字母，是W。

我继续往前走。走廊尽头是玄关，墙上挂着一副木框画，上面绘着蛛网一样的线条，底板为白色，比驼色的墙壁颜色稍浅一些。我走到那里，没发现别的线索，于是转身，回到门上有个大写字母W的房间门口。

现在可以确定，那个脚步迟钝的人就是进了这道门。

楼道里安静极了，静得只能听见心跳。不过，我听见的好像并非是自己的心跳声。我深吸一口气，保持平静。心跳声十分明显，好像就在门后。

我仔细观察那扇门。可能是由于字体的关系，这个W跟我那间房门上的字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倒了个方向。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屏息静气去听。“咕咚咕咚，”那声音节奏分明，就像海浪拍打着石窠，就像波涛撞击在船底。那是水花破灭的声音。

那声音确是来自这扇门后。

乍听之下，咚咚的水声仿佛就在门后，但过了一会儿，又感觉那音源其实离得很远，远得根本不可能在房间内。我感到很奇怪。这难道是一间比我住那房间大得多，结构完全不同的大屋。除此别无解释啊。

忽然之间，我竟产生了破门而入的冲动。那声响似乎具有神奇的魔力，听得越久，听得越真切，就越想一探究竟。我竭力控制情绪，双手握成了拳头。我发现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钥匙。是我住的房间的钥匙。

我早就注意到，这房门钥匙造型独特，跟门锁上的开孔对应。

门的锁孔并不在球型把手上，而是位于下方一块金属面板，具有独特的开槽。没个钥匙孔的开槽几乎都跟房门上的编号一样。譬如说我的房号是M，那么钥匙端头就是一个如同印章一样的字母M。真是绝妙的配合。

我那把钥匙，跟这个门上的锁孔完全相同。

门顺利被打开，就像打开自己的房间门一样。室内没有亮灯，也许关闭了自动感应功能。但我还是大约看清了里面的情况。这里面显然比我住的那个房间要大得多，像是个工作间。进入房内，脚下传出踩在金属上才能发出的声音，让我意识到地板是架空的。我注意观察，屋子中间没有地板，环绕一圈的廊桥，像是操作平台。巨型塔吊从楼下贯穿到了上一层，足有三层楼高，底座被牢牢固定在下面的岩石中。此时，塔吊车长长的伸缩臂，已经探出窗外。同样是弧面的落地窗全然洞开，没有玻璃，丝丝凉风从外扑面而来。

咚咚的撞击声，从窗外的悬崖绝壁底部传来。

我走到洞开的窗边，小心翼翼向外观望。这位置，大约就是我最初从房间里隔着玻璃往外看时，发现有亮光消失之处。

这地方没人。刚才那位行动迟缓的人没在这里。从这里听，我又觉得那咚咚声好像是敲击发出的，也许是正在施工的碎石机。听黎先生说，开井寻找地下河的工程早已结束，怎么还有人赶着在下面继续施工呢。

我觉得事情可能并非那么简单。

我看过人家操作塔吊，只要不前后左右移动，升降操作程序简单。这是个自动化程度很高，一个人就能控制的建筑机械设备，就跟操作电梯一样。借着微弱星光，我看这是个双轨吊机，有两台轿厢可以同时上下。这时，轨道上只有一台轿厢。我钻进去，拿起挂在里面的遥控按键板，按了个下降启动。

轿厢运行起来悄无声息，只是轻轻抖动一下，就朝着窗外滑去，一直到伸出的壁杆末端，然后停下，并开始匀速下降。

如果不是因为天黑，这体验应该还是相当刺激的。

原来崖壁上还埋着几根钢缆，随着塔吊悬臂伸出而牵引到位。因为有紧绷的钢缆作为依托，轿厢运行十分平稳，跟民用电梯区别不大。伴随着嗖嗖夜风，大约十几分钟后，我降到了崖底。轿厢稳稳地搁在结实的地面。我钻出轿厢，仰头朝上望，黑黢黢的悬崖高不见顶，就像一个大桶。

在我身边，停着另一辆轿厢。

贴近崖壁，是森林中伐开的一小片空地，地面上果然开着一个直径约三米的洞口，一台施工电梯架装在上面。周围黑魆魆的，全是树。如果不是从崖上吊下来，无论如何，也没人能找到这里。林子中有些施工用的钢架和一卷卷钢缆，还有个不大的工棚。因为没有灯光，不知有没有人在里面。我没过去。

我走到洞口，电梯已经下去，只矗立着钢架和绞盘。那声音果然是从洞里传出来的。现在，能听得更清楚了。

这是种简易工程电梯，里外皆可操作。我拉了一下操作杆，听见咝咝的绞盘转动声。至少过了二三十分钟，我都有些惊讶了，一个小铁笼子似的梯箱才从井里冒出来。我钻进铁笼子，拉下里面的操作杆。

虽然赶不上先前那台设备先进，但因为是在井道内运行，这台电梯让我感觉更加安全。电梯运行速度可不慢，但也用了快半个钟头才到底。刹那间，只觉眼前一亮，电梯进入钢架搭设的轨道，并开始减速。我暗自咂舌，一个异常壮观的天然溶洞映入眼帘，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在地下。由一根根杆子撑起的电线一直架设到远方，跟地面上完全一样。沿途串联起数不清的灯，照亮了这

个广阔的地下世界。本以为地下湖那里的空间就已非常罕见，不料这里竟还有一处。我从没见过如此巨大的单体溶洞。举目四望，洞内层层叠叠，远山如嶂，近山如屏。更别说钟乳林立，怪石突兀，四通八达的洞穴恍如迷宫。一条宽阔的河流，从两山之间的谷口缓缓流出，绕几个弯，又消失在另一个洞口。

电梯停驻的地方是一片圆形台地边缘。台地因地势较高，那条河流绕着边缘流过，就像一条护城河。台地并不十分平整，起伏的地面上，有星星点点，犹如黑色水晶一样的矿物露出尖角。尽管台地的直径相当惊人，但在如此巨大的溶洞里也只能占据一角。如果台地所在就是被封闭的“竖井”，倒也跟地面上那片山崖围合的区域大小相当。

可以想象，亿森公司在地面森林里打造庞大度假小区时，其地面以下的工程开发量更为惊人。单是要清理出曾经壅塞的岩土，就是个大工程。

但此时这里面没人在工作。

我准备继续寻找声音来源。我走到台地边缘，琢磨着地下河的流向。这显然就是黎先生说的那条通往地下湖的河流。这条河对祭殿建筑群意义重大，让那个建筑里的许多设计至今仍在发挥作用。若能探明并掌握这条河的情况，对安全出入祭殿应该会有很大帮助。我记得，祭殿下面那条十分诡异，难以解释其用途的环形隧洞，就建在一股湍急的水流上方。

因为没有工具，也没有手机和指南针，我无法确定此时所处深度，以及所在大致方位，但我能根据河流判断地下湖在哪个方向。

我再次把注意力放在寻找那“咕咚”声上。我已经想清楚了，为何总想要循声而去，不甘放弃。因为那节奏分明的响声，如同我心脏律动，与我竟产生了协调的共鸣。但溶洞里四通八达，结构复杂，在这里面，声音不如在竖井里传播得那么清晰，不容易捕捉。最后，我再次锁定那个声音，确定了大致方向。

河岸上全是石头，没有草木。近处系着两条充气小艇，可能是这里的工人们平常使用的。我决定划走一艘，去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

充气艇上不仅有桨，还有救生衣和强光手电，我爬上其中一艘，解开系在岩石上的缆绳，想了想，又跳下去，把另一艘里面的手电也拿过来，然后循着声音传来那个方向，往河的下游划去。

离开灯火明亮的主洞，进入曲折黯洞，声音再次清晰起来。

我很高兴没找错方向。对于溶洞中无尽的黑暗，因为经历太多，我已没什么畏惧感。跟这里面比起来，爬那些蚁穴般的小洞要难受多了。我有艇，有专业矿井手电，又顺着河流下行，安全无虞。只是返回时得费点劲。

那声音若即若离，始终在我耳边回响。其实我早已感觉这不正常。哪有声音能够传出这么远的呢。除非它一直在我前面。是那个经过我房门前，步履沉重的家伙。响声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想到这里，我加快了划桨速度。

刚经过一段缓流，强光手电照射下，前面出现了一堵灰色水泥墙，墙上赫然醒目，竟有一道黑色铁闸门。我任由小艇慢慢漂流，同时举着手电四处打量。铁门附近，墙上安装有一组巨大的，齿轮密布的绞盘，以控制那道铁门。如此原始的开关，出现在那堵显然还没建多少年的水泥墙上，看起来十分古怪。

河道在这里形成了分流。

铁闸门半开着，一股河水从门缝中流进去，消失在黑暗幽深的洞穴中，而主流则朝着另一侧，一条更大的天然溶洞里流淌而去。

我稍作思索，便划着小艇，穿过闸门，钻进那条曲折的小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