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顶部不断有水往下滴。我举着手电观察,这段溶洞十分狭窄,洞壁湿漉漉的,小艇穿行期间,难免磕磕碰碰。好在水流明显变慢了,所以倒也并不怎么危险,我只需谨慎驾驶小艇。这段路跟我记忆中走过两次的情况很像,只是旱路与水路的区别。因为不用自己走路,感觉比前两次轻松多了。
进入地下湖的时候,湖面非常平静,但湖水里没有光,漆黑一片。我凭借直觉才意识到已经到了那里。考虑到安全性,我关了手电,全凭那声音指引,轻轻划动小艇前行。湖面浩瀚,不过还是让我看见了那道巨大的石梁。
我的眼睛已适应黑暗,渐渐能看见一点了。
声音正是从石梁那边传来。我划着小艇慢慢靠近,在石梁下找个地方,用缆绳将小艇系在岸边,然后沿着一条小路,爬上黑黝黝的礁石。
岩壁上那些幽暗中的线条,刻画出一栋阴森森的建筑模样。但我知道那里其实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山洞。此刻,形似庙门的山洞敞开着。
那个声音依然有节奏的响着。站在洞口犹豫片刻,我迈步而入。
甬道里光滑的石梁纵横交错,阴冷生硬。这些可以翻转移动,自行完成封锁或开启的石头,就像机械装置一样。
我感觉自己在走进一艘外星飞船的内部。
还没到祭殿大厅,里面隐约已有光线。我将两支手电都带下了小艇,但坚持不开。我掂了掂两支塑胶外壳的手电,感觉够分量。这也是我唯一的武器。从里面透射出的光十分朦胧,似乎还在轻轻晃动。
我蹑手蹑脚,悄悄朝里面摸去。
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我想寻找答案,就不能惊扰前面那个引导我而来的人。我想看看,他引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什么。
刚进入祭殿,我就看见有团光正在收缩,就像当时从房间玻璃看出去时发现的那样。这次,那团光正隐没于那个斗形的坑里。我快走两步,想赶过去看个究竟。一个光球在四根巨齿之间飞快旋转着,伴随着节奏分明的咕咚声,那团光就像坠落的流星,倏尔便钻入巨齿下的圆洞里,消失了。
我打开手电,寻路冲到坑底,站到那个井口般的洞子边,探头往里看。
井口不大,里面却很深。那团光像坠落的火球,直直往深处快速而去,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最后渐渐消失。随着光球远逝,心跳声终于停止。
我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举着手电查看四周。
这里面再无其他人。
刚才那个现象——显然那并不是个人——我完全无法理解。当然了,这地方发生的事情大都让人无法理解。我决定离开这诡异之地,回一号楼。有了那条水路捷径,出入祭殿如此便捷,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我想,黎先生那里也许还有更大的惊喜。
但我的满怀期待很快就被一瓢凉水浇灭了。当我准备返回时,发现那条可以噬人的通道居然被关闭了。这才是倒了八辈子霉。
我四处寻找开关,寻找像外面岩壁上那种奇怪的字符,但一无所获。这地方看来只能从外面打开。万般无奈之下,我回到方坑里。我感到越来越疲惫,希望马上解脱。我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
站在坑底中心那个洞口边,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我此刻会在这里,绝非只因莫名其妙的亮光和奇怪的鼓响。不会是这样,绝不会。我想,自己夜半惊醒,从床上爬起来,一路跟踪到这地方,目睹那炫目的光
从洞口掉下去,整个过程如梦似幻,却从未产生过一点警觉和迟疑,几乎想都没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由。我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件并不合理的事。
就像,小时候那个一次次重复的梦。
我瞬间做出了一个令自己也始料不及的决定:从那个洞口跳进去。
虽然明知这么愚蠢的行为无异于自杀,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非常强烈地想那么做。我感觉,自己已经为此准备了三十年。
我就该追着那团光而去。
希望还来得及。跳下去时,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竖洞笔直,我坠落得不偏不倚。一开始,洞子里回荡着巨大的呼吸声,听上去是我自己的。但当我慢慢平静,心态放松之后,仿佛又听见那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也许两者都有。不管那是什么声音,我情不自禁要去和着那个节奏,就像和着它的呼吸。到后来,我就渐渐分不清那到底是自己的呼吸,还是那口洞子本身就在呼吸。我感觉自己在管道中晃晃悠悠,像一片柳絮。
往下,洞子并未变得更加宽敞,但却足够容许我变换身体姿势。它似乎在适应着我。我知道,洞子已非笔直朝下,它就像根管道。我熟悉的管道。记得当初跟沈新差点走散时,就是在这样的管道里。我的身体在仿佛具有生命的管道中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如同在空中飞翔。我的胸中空空荡荡,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挂在了半空,悬而无着。这一定是腾云驾雾般的感觉。
一瞬间,就像掉进一团没有光源的发光体,我被一团白光所包围。但我的脚下已有着落,像是踩在硬邦邦的地面上。真是奇怪,我应该断成几截的。我缓缓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四周一团雪白,十分刺眼。过了一会儿,耀眼的光芒逐渐暗淡。我恢复了部分视力。
看起来,这是个简单的世界,有微光。我想,我怕是已摔死了。
其实我还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就像此刻这样,什么都很简单。我站在一条又平又直的乳白色石坎上,四周只是一片白茫茫。那些白茫茫的物质似曾相识,看得见,却摸不着,就像是雾。石坎显露出的部分不高,因为两边浓雾堆积,不见下面多深。石坎也不宽,就一米左右,但相当长,望不见尽头。我转身朝后看,也是看不见头。因为看不见石坎下面什么情况,也不知有多深,无形中降低了我担心跌落的恐惧。这感觉,跟我和康小强第一次钻进尖顶观山洞,走着走着,忽然站在那道断墙上时有几分相似。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看见前方无边的天幕中有一片黑色暗影,隐约像堆积的乌云。在乌云与白雾之间,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细线,仿佛是天与地之分界。我确定已出了那条管道。
我拉了拉身上的白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空气中有一丝微风,带着淡淡的咸腥,有点像不太洁净的沙滩上那种糅合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而那节奏清晰的咚咚声,此刻又在响起,正随着轻风而来。
我决定往前走,到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
*
“咕咚咕咚”的声音离我已经很近。
我感觉石坎似乎就要到尽头,因为我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处平台。平台说不上多宽,但相比这条又窄又长的石坎来说,至少是个可以歇脚之处。可能那地方也的确是用来让人歇脚。我看见那个模糊的人影了。
曾经远远窥见的黑云,此刻已相对清晰,那完全不是黑云,而是像铸铁一样的黑色山岩。我没见过那么狰狞的山岩。石坎下的雾也渐渐变得稀
薄,出现了波光粼粼的平面。我看不清下面是什么,既像湖面,也像星空。
我已经发现石坎下面其实是空的,就像是桥。一条窄窄的,但其长无比的古怪石桥。桥面以下,仍不知有多深。我也不知道下面是波光还是星光,那些浓稠的白色物质,竟是天空的云,还是水面的雾。
那是一个臃肿的人影,在白色的雾中,正以一种放松的姿势,站在前方那片不大的平台边缘。他背朝着我,上身微微前倾,就像在进行俯瞰。最初,我把那个臃肿的身影,跟曾经在南鱼洞里看到的影子联系了起来。它们有着几乎相同的体型,身材蠢笨,行动缓慢。不过,后来终于看清了,那其实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那臃肿的身材,是因为穿着厚厚的长袍。那是件灰色家居式长袍,跟我在房间里拿出来看了看,然后放回衣柜的那件完全一样。
咚咚声的来源也查清了,正是那人的心跳。当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能听见他的心跳。我对此还不能理解。
那人跟我一样留着长发,这会儿因为是披散着,故而显得很邋遢。他低着头在望着下面,所以我也忍不住朝下面去看。很快,我就知道他在看什么了。在平台附近,从幽深黑暗的深处,有些微微发亮的圆球形物体,像泛光的珍珠,正从下往上慢慢浮起,集结在那片水面。
我还不知道脚下这段石桥是如何被架起来的,架了多高。更不知道下面的黑暗深处是什么地方。我能从平台近侧下方,看向幽深的黑暗,看见那些不断浮起的奇怪东西,但我看不见一根桥墩。
那些小球既像是漂浮空中的水泡,也像是水里升起的气泡。
我感到好奇,于是也认真看着。
在那人脚下方,有一片区域相对明亮,就像亮着灯。最先我判断那是因为下方安装有光源,但很快发现,那些光是发散的,是移动的,是由一颗颗小球从深处带出来的。随着球状物体破灭,形成四散开来的闪着光的碎片,慢慢向四周扩散,形成了一大片反射光。凭着那些光,可以看见还有更多球状物体来自下方深处,陆续从黑暗中冒出来,就像一个个小光球。
那人低着头,目不转睛盯着那些不断绽放的小球,似乎每一颗都精彩绝伦,令他不忍错过,以致于连哪怕抬一下头都不肯。
果然,像是终于等来了他最想看到的发光小球——那其实是一粒巨大而绚丽的气泡,从不知何处的黑暗中冒出来,扶摇而上。转眼间,各种颜色的闪光如同彩虹,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效果。在即将到达平台高度的地方,四周都被照亮。那颗球停留在那个高度足有两三秒,接着,巨型气泡瞬间解体,发出刺耳的啸叫。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炸开的气泡碎裂成无数亮晶晶的小片。短时间内,那些小片并未消失,而是拼凑出一张发光的人脸:它的眼睛很圆,眼珠大得出奇;它有跟人一样的鼻子,很挺很直;嘴巴咧开,就像在发出惊叹。那是一张属于人类,表情古怪的脸。那张脸并未留驻太久,很快就像崩裂的画布,再次碎开,碎成大大小小的残片。
那一瞬间,在可见度大增之下,我还看见远处那道铸铁般的山脉,它向“天空”延伸,像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盖,笼罩着整个空间。
为了看清楚那种发光小球到底为何物,我忍不住朝那人身边走过去。快到近前时,他好像才感觉到有人靠近,慢慢直起身,转过头来。
面对面的那一瞬间,我被惊呆了。
因为那人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