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公馆的主人套房已经恢复了宁静,抚平那只暴躁雄狮的,是杭州女子的吴侬软语。
先生,听邵爷他们讲,你又找到一个儿子,生得高大英俊,样貌很像你的。
是,他是蒋清的儿子,是个画家!
阿芳轻放下手中的碗,用毛巾给床上的人温柔地揩着脸,自己却忍不住抿嘴偷笑起来。
常啸天发现了:阿芳,你在笑我吗?
怎么会?我替你开心还来不及。阿芳干脆笑着直视常啸天。
可是,这小子不肯认我!常啸天难掩沮丧。
阿芳柔声劝解:我听说这孩子已经二十岁,他二十年没在你身边,你这当爹的也从没养过他,生疏是难免的。不过,终究是亲生骨肉,蒋小姐也肯回来了,有他娘亲这一层,他早晚会别过劲来的。
历经坎坷磨难的江南女子,善解人意的性情依旧,倒叫常啸天不由感慨万千:谢谢你,阿芳!
先生,这次回来你对我好客套,真有些不习惯呢。
患难见真情!你差一点叫他们害死,又跑了大半个中国去找冬虎回来救我,为我们常家吃尽了苦头,我常啸天实在欠你太多了!
我早说过,为了先生,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惠若雪即使和我不再做夫妻,还有小康这个儿子;蒋清也有阿器。我一直没给过你名分,更没给你留下一子半女,现在看起来,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千万不要这样讲,我是乡下女人,从来没想过名分,只要能守在先生身边,就是我最大的福分。再说,我还有小健!这么多年,我一直当他是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不是你亲生的,现在又不知在哪里,可我总有一种感觉,他早早晚晚会回来的。他在常家长大,他不会忘了这个家,不会忘了从小带他长大的芳姐。
听了阿芳一下子激动地讲出这么多的话,常啸天有些吃惊。自他康复以来,除了邵晓星,身边的人都绝少提及小健,他们都觉得这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阿芳刚刚回来,她并不知道这些,只是把思念一股脑地全说出来。
常啸天向她点点头:下落已经有了,他还在上海,他要是还不肯回来,天涯海角我都会叫人找他回来。我安定下来,也不会让阿健和月儿的孩子流落在外面!
阿芳看出他的激动,有些后悔:先生,您睡会吧!一夜没睡,心脏又不好,别太劳累了。
睡不着,电话还没修好吗?我要和小邵通电话,公司那边不知怎么样了。
唉,不是说好了嘛,这些事都交给邵爷他们。你要是再不肯休息,我只能叫蒋小姐来了,反正你也不听我的话!
说什么嘛,常啸天口气变软:我是那样的人吗?在我心中,你不比阿清轻的。
阿芳心中高兴,嗔道:先生!
忽然脚步声大作,唐轩和刀疤顺带了人匆匆上楼,看见常啸天好好地躺在床上,表情顿时轻松下来。
常啸天看到他们的样子,第一个反应就是:出什么事了,小邵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被大哥用电话叫回来的。进来见楼下除了守卫的兄弟,一个人不见,我还以为您又出事了呢!唐轩显然是跑急了,头上热气腾腾。
常啸天皱了眉头:白冬虎不在楼下吗?他到哪里去了?
有用人进来答道:十分钟前,邵爷和白爷一起走了,还有蒋小姐,他们临走时,只吩咐叫轩哥、顺哥尽快回来,保护常先生!
蒋清,她也去了?常啸天大为惊奇。
天字七号码头。
生死关头,蒋器只觉得自己被一双手推了出去。
常小康看清车前出现的第二条身影,狂踩刹车已来不及。
林小健被撞飞了起来,又重重地砸下,扑在车头上,鲜血喷溅在挡风玻璃上。他慢慢支起身,隔着一层薄薄的血雾,看见里边的常小康嘴张得老大,样子像条失水的鱼。林小健已经视线模糊,他全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可他还要告诉里面的小弟,不要伤害他的亲兄弟,还有,他身后的人,就是刺杀父亲的凶手!
他只无力地拍了一下玻璃,车内的两人就全惊跳起来。姜琛受惊尤甚!他仿佛看见那个年轻人踢爆车窗飞身扑入,这样凌厉的身手,早在他追杀汪煜时,已经领教过了。他现在已经不相信他的致命毒药,他根本想象不出来,在重毒之下,竟还有人穿越半个上海,飞驰来这种地方救人。他一把抓过常小康,下意识中是想用他做挡箭牌,他没想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常小康感受到力度,瞬间觉得来到了龙华。他猛地甩开他,迅速提枪,一臂横在胸前稳住枪口,这个姿势使他漂亮的面孔显得狰狞无比,他扣下了扳机!
……
弟弟摇摇晃晃跑去扑在哥哥的怀里,显得那样弱小无助:阿哥,他们欺负我!
有大哥在,谁也不敢动你半下!
阿哥,你好厉害!我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嘛!弟弟天真而且自豪。
当然,大哥永远会和小康在一起,永远保护小康!
……
砰!凝滞的空气震颤了,挡风玻璃洞开,弟弟的子弹准确穿过了哥哥的心脏。林小健像枚落叶缓缓从车上飘下,从吐出第一口黑色的血,他已经嗅到了死神的味道,但他还是不愿相信,弟弟真的会向他开这一枪。没人听到他心碎的声音,实际上,在喝下那杯茶之际,他的心已经注定粉碎!
常小康推开车门,枪口移向堤下的蒋器,他只开了一枪,手腕就栽上了一把蝴蝶形状的飞刀,吃痛不过哎哟一声,枪也脱手而去。随着一声轮胎爆响,劳斯莱斯像只受伤的硬甲壳虫,发动机戛然
而止。接着,几声震撼的爆炸,几乎要响破人的耳膜,零乱的枪声与之比起来,就有些像炒豆般了。
赶场一般,天字七号码头一时间开来了无数的车,跳下无数的人,保密局的特务、忠义社新旧势力几路人混战在一处,到处火光冲天,枪弹横飞,竟有些末世来临,胡乱为王的劲头了。
姜琛在车内目睹混乱,知道大势将去,逃命为上,刚溜下车,就听有人在喊:冬虎,快!车上下来的就是姜琛!
一个提了双枪的光头大汉截住姜琛的去路,怒视的模样,像要一口吃掉他:姓姜的,三爷一家是你杀的?
姜琛的右手须臾间已戴上手套,听得壮汉一句一句逼上来:水爷也是你杀的了?
姜琛见他对忠义社的死鬼如数家珍,也有些胆寒:我是军统的,你敢怎样!
他想这样的关口,军统这个老字号还是比保密局管用些,谁知招来一顿冷笑:真叫你说着了,我白冬虎专门跟你过不去!不管是军统水桶还是饭桶,统统都是马桶!你下去告诉陈阿水,叫他先别急着投胎,等我去地府找他算账,叫他吃家法!
这话说得太狂放了,姜琛眼神都散了,他想起这个人来,当年惠若雪就最怕他回来,此刻居然叫他撞到了瘟神。他右手一提,掌心上翻,露出一排闪亮的毒刺,左手一揽,将常小康提了过来。常小康猝不及防,斜眼看见他的手,惨叫道:救命,他手中有毒!
刚喊出来,耳中再听到金属破空之声,姜琛手一松,双腕齐齐被栽上雪亮的蝶刀,常小康趁机就地一滚,逃了开去。姜琛将断腕向白冬虎伸过去,白冬虎一声冷笑让过他的手,左肘夹上他胳膊,右手一劈,咔嚓一声,将他的小臂又生生折断,之后将断手反送上他的脸。
姜琛鼻子上拍出一片密密的血洞,嗷的一声惨叫,左手向脸上抓去,竟将鼻子周围的皮肤全部撕破。他为了自救,开始一把一把地狠狠撕扯着自己的脸,却控制不了绿气的蔓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地抓,拼命地抛,似乎已经不要自己的脸了,汁血四溅,状极恐怖。周围的人都吓得纷纷逃开。
邵晓星赶到,飞起一脚将他踹在地上,和白冬虎齐开几枪。姜琛打了几个滚儿,血肉全碧,肝脑涂地,像截朽木一般横在常小康面前。他是真死不瞑目,想不到以他堂堂蝎王之尊,竟有一天会栽到上海滩的流氓手里。常小康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眼。
仓库内外,码头上下,只有姜琛的手下还拼死抵抗,忠义社弟子只要是认得邵、白两人的,知道老将出马,连大少爷都挨了飞刀,都不思抵抗,垂头丧气缴械投降。
枪声未落,蒋清已不顾阻拦下了车。远远见了儿子被人抬上江堤,身体还在动,显然还活着,当场跪地连画十字,喜极而泣。邵晓星看一眼常小康,心中憎恨,也不理他,只扶了蒋清绕过一地的尸体向蒋器走去,走近才发现蒋器脸憋得通红,喘息声清晰可闻,一手抓着胸口跪扑在地,一手向空中抓着,状极痛苦。大家都一时发蒙,只有蒋清知道儿子是犯了哮喘,急忙在他身上找喷雾器。
大家都忙着救治蒋器,还是白冬虎看见常小康捧了伤腕,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样子实在可怜,上前扶了他一下,刚把他拉起来,耳中就听到活转过来的蒋器一声痛叫:林小健!
白冬虎勃然变色,抬头见邵晓星已经抢身车前,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伏在血泊中那个熟悉的身形。邵晓星将他翻转抱起,林小健面色如纸,奄奄一息。邵晓星喉咙一哽,仿见二十二年前的一幕。白冬虎狂拖了常小康过来,待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目眦欲裂地揪过他的头发,一拳将他击昏过去。
林小健人还清醒,经这一动,大量的血从口鼻中喷呛而出,触目惊心!邵晓星奋力抱起他,蒋器也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加上白冬虎,合力抬他上了一部车。
邵晓星向白冬虎急急地吩咐:快,回去叫天哥!
白冬虎如何舍得,还要跟了上车,邵晓星低吼一声:快去,不能耽搁!
白冬虎很少见邵晓星这样声色俱厉,一跺脚,转身上了一辆吉普,飞驰而去常公馆。
车向医院急驶。
大口大口地吐血,不断地抽搐,林小健面孔扭曲,一直没能说出话来。蒋器在他身边死死抓着他的手,恨不能把呼吸全给他用,邵晓星不停地鼓励:一定要活着,阿健!听邵叔叔话坚持住!再挺一下就到医院了!天哥快来了,还有芳姐、彪叔、阿轩、刀疤顺,大家天天都盼着你回来,冰儿雪儿也总吵着要见大哥呢……
林小健全身毒发,耳朵也开始向外涌血,他抽搐的势头渐弱,听到了那些熟悉的名字,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终于,他说了出来,声音微弱,几不可辨:我……等不到了,告……告诉爸爸,我是林健的儿子,也是……常啸天的儿子,阿器……
未及说完,头便软软向邵晓星怀中伏去,手随即从蒋器手中滑下,眼角处竟也有黑色的血线缓缓渗出来。
邵晓星眼中蹿火,狂叫:快!快!
司机肝胆俱裂,玩命踩下油门。车子飞掠过苏州河畔,蒋器扳起林小健的头,哑了嗓子拼命叫:醒过来,林小健!千万不能死,我不许你死,我要你活着!你听到没有……
只有蒋清看出一切已徒劳,用一方丝帕堵住口,回头无力地陷进前座,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看了这诀别的场面,她震撼异常,隐隐觉得是自己杀了林小健。
轮椅被簇拥着,推过漫无边际的走廊,迎面走来的人都无声无息,像是白影幢幢。只有一种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嘭!嘭!嘭!嘭!像是脚步声,又像是心脏在跳动。常啸天又开始了一种熟
悉的幻梦,他躺在床上,小健探下头来,定定地盯着他,眼睛很大,像是注着一汪水,要把他的面容印在那两泓清水之中。
这是常啸天记忆恢复后,经常做的一个梦,他从没向人提及,他怕被人知道他的虚弱,怕被人知道他还在想念出走的义子。马上就要相见了,不知为什么,这种幻梦般的感觉又来了,直到他被推到急救室门前才清醒。因为行进停顿下来,急救室的门只开了一扇,轮椅宽了些,抬不进去,几个弟兄正手忙脚乱地欲打开另一扇门,他却已经等不及了,因为他看见蒋清迎了出来,一脸戚容,哀哀地向他叫着:啸天!
常啸天心速加快,似乎要跳出胸膛,他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僵直地迈开腿,竟要自己跨进去!白冬虎大惊失色,忙过去搀他,被他粗暴地甩了开去,阿芳从轮椅上取出一根拐杖,也被他狠狠推开,就这样一步一步踉跄挪到了房中唯一的一张床前。
床上,覆着一张雪白的薄单。
唰的一下,常啸天揭开了白单,下边的人双目紧闭,印堂青黑,惨烈的血痕纵横于惨白的面容上,赫然未凝。
这是他的小健吗?
阿健!白冬虎头一个冲上来。
常啸天闻声身子一抖,心一下爆裂开去。两年,未见一面,竟会是这样凄惨的阴阳隔断!
小健!阿健!
阿芳、刀疤顺、唐轩一干人皆控制不住,或哭或叫,急救室内外登时乱成一片,常啸天现在听不得这种悲声,他向后狠狠挥手,狂吼一声:不许乱,都出去!
他用颤抖的手摸向血污的面容,竟还有些不信,他寻出一方手帕,去擦那些纵横的血迹,手帕揩过眼角、鼻子、嘴边,又拭过双耳,熟悉的容颜从手下一一再现,五官依然清俊,安静得像在熟睡。常啸天静心屏气,只是端详着,端详着,复以手指,缓缓地理过那年轻的黑发,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汽车在荒野掠过,幼年的小健温顺地躺在他的臂弯中,安心地熟睡,那是二十一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他刚刚答应了好兄弟的妻子,正决心要把孩子养大成人,他要把他当成自己的骨肉,他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
气氛窒息,所有人都惊惧地看着他,只有蒋清在旁扶了劝道:啸天,不要这样。人死难复生,你要节哀,小心你自己的身体!
常啸天已然心神恍惚,抬头目光茫然。这时,邵晓星分众走来,方才林小健送进医院已经不治,大家这才发现蒋器竟在混战中也中了枪,手臂正流血不止,邵晓星和医生强行把他从小健的身边拖开,送到手术室,所以他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形,猛见常啸天居然站在床前,吃惊之余上前扶住,凄声道:天哥,小健死得太惨了!他临死还叫着爸爸啊,他根本没有忘了你!
阿芳忍了再忍,到底抑制不住扑上来:阿健,怎么就这样子回来了?可怜你走得这么早,芳姐白疼你一场了!
没到床前,人已经晕了过去,混乱当中,常啸天一把抓了邵晓星: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蒋器也冲了进来,受伤的手臂用绷带吊在胸前,悲痛已使他难以自制,他径直走到常啸天面前:林小健是被你害死的!
你说什么?常啸天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愤怒地睁着充血的眼睛,瞪着蒋器。
蒋清制止道:阿器,你闭嘴!
不!蒋器推开妈妈,执拗地冲向常啸天,他刚才就想好了,他一定要说出来,要当着常啸天说出来,他一定不用英语:他那样聪明,那样喜欢读书,你连大学都不让他读完,就把他拉进社团帮你卖命!你整整二十年不让他知道身世,你受人暗算全算在他头上,你这么多年来给过他什么?你有没有关心过他的前途?有没有在乎过他的感受?!
蒋器越说声越高,指着一屋子人恨道: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你们,要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你们又把什么破烂权力、肮脏财产强加给他,还有我!却不问问我们是否需要!你,你和你老婆斗,和你儿子斗,和你门里的人斗,为什么要扯上我们?让我们全都成了你的牺牲品!现在你开心了,满意了,你到底把林小健给害死了!
啪!蒋清气不过,给了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转身帮邵晓星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常啸天。
我一定要说出来,不然我会憋疯的。今天要不是林小健,躺在这里的就是我!蒋器嗓子已经嘶哑,双膝一软跪在床前,捶床哽咽:林小健,你不该死呀,该死是这些黑社会……
常啸天心如刀割,一言不发向外走去,白冬虎等人皆怒视蒋器。
常啸天在搀扶下走到门外,一侧头,一口血疾喷了出来。众人惊叫起来,七手八脚把他抬上轮椅,常啸天大口喘着气:我没事!接……接小健回家,他走了这么久,一定想家了……
邵晓星伏下身:放心天哥,一切我来办!
急救室里,只剩下蒋清母子和邵晓星,蒋清这才把心思转到蒋器身上,看见儿子一脸憔悴,手臂上裹着的纱布透出丝丝血痕,想起他一天饱受惊吓折磨,刚刚还挨了自己一掌,不由心疼道:阿器,手怎么样?还痛吗?
蒋器仍然守在床前,木然摇头。邵晓星吩咐准备临时棺木,留下刀疤顺保护蒋清母子,临出门时,他沉吟了一下,回首道:阿器,你过分了。你父亲在大上海闯荡几十年,我们这些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重情重义,顶天立地。你不配批评他做事的原则,就是小健在九泉之下听到你的话,也不会赞同的!
蒋器余恨不消:他不是我父亲!
邵晓星被他一口噎回,叹气摇头:事实就是事实,改不了的。你发脾气的样子都像极了天哥!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