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九时,常啸天、邵晓星、雷彪三处公馆,同时遭到突袭。
负责雷彪的是原天龙堂那个被废的堂把子,他带了足足三十几号人,连夜摸进张自忠路,准备血洗雷公馆。四面开花的冲锋枪,只响了一通就都哑口无言。杀手们惊奇发现,这偌大的公馆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竟然全是一模一样的假人儿——在雷彪和夫人的卧室里,头挨头睡觉的是一对假人儿;在雷家的厨房里,做饭炒菜的是一群假人儿;连雷彪外边的汽车上,居然也大模大样地坐了一个假人儿。最令人称奇的是,大批的警察几乎是踩着他们的脚后跟,进入雷公馆的,缴械投降的一刻,那个废堂把子还在纳闷儿,直到出了公馆上了警车,才发现雷老大带了人就站在家门口,嘴上叼着烟斗,指点着骂道:妈的,小邵说给我听我还不信,想不到这帮兔崽子还真敢来打家劫舍,雷爷我足足等了你们两个晚上了,这回能睡个安生觉了!
雷彪又意态豪爽地向众警察道:改天我雷彪亲自设宴款待各位弟兄,再去警备司令部宣司令那里,给你们送块匾!
那个废堂把子在警察手中暴跳着大喊大叫:放开我!我们是保密局派来的,我们是奉命行事!雷彪通共!
雷彪气乐了:通你妈个共!老子看你们才像共产党!你把我老婆在七重天的成衣架子,全都开肠破肚共了产了,明个儿我要你们保密局作价赔偿!
唐辕在邵晓星的公馆,也同样扑了一个空,只不过他还算聪明未发一枪,因此也没和警察遭遇。当他赶到常公馆复命时,看见姜琛站在公馆一群男女用人中间,正百问不得其实,气得七窍生烟。
三路人马,全部遭遇了空城计,姜琛毕竟是姜琛,他很快从第一轮的失败中镇定下来。不过作为一个老牌间谍、情报组长,他半生都与情报厮混在一处,这种紧急时刻却无暇一一事先布探,倒叫三个老大悉数闪了个精光,真正叫他大失颜面,他一边用电话打给警备司令部求援放人,一边指令手下先行占据了常公馆。
惠若雪毕竟是女人,一别数日得以重返,望着家中什么都好,什么都恋恋不舍,尽管早晚会回来,她还是指挥用人抄起自己个儿的家来,她要把常公馆的好东西,连夜搬上船去。姜琛心骂女人毕竟是头发长见识短,看看时间所剩不多,实在奉陪不得,一咬牙留下唐辕,带了小康直奔清园别墅。
他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实际上两日来,忠义社已经进入了非常时期,各位老大万分谨慎,出入都携着大批手下,个个枪不离身,刀不离手。为防当年黄省三、陈阿水的悲剧重演,常啸天严令邵晓星、雷彪和唐轩等几名头面人物连同家眷,全都暂时撤离自家公馆。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们万万想不到,蒋清的清园别墅首先出事了!
清园坐落于上海使馆区,里边住的都是有着外交豁免权的外国人,放在平时姜琛绝不敢打这里的主意,可是他的船已经在天字七号码头整装待发,他已经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带着手下毫不费力就冲入了清园,遇到的唯一障碍,是常啸天的司机小魏要拔枪抵抗,当即就被便衣用乱刀捅死。常小康见自家的劳斯莱斯停在清园,以为父亲藏身于此,就没有进去,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惧怕和父亲直接照面。可他想错了,常啸天没在清园,押上车的全是女人,有蒋清、徐丽敏,两家的女佣,竟然还有邵冰邵雪一双小姐妹花。原来,邵晓星把妻女送到了清园,原以为蒋清这里应该是全上海最安全最保险的地方,可没想到姜琛已经是丧心病狂,孤注一掷。
唯一让常小康心有不甘的是,蒋器居然不在家中,他和姜琛商议在清园设下埋伏,专等蒋器回家。
邵晓星与常啸天都暂时住在常公馆附近的一座高级公寓中,他本来与大哥寸步不离,近身保护,可当接到一双女儿哭叫的电话时,特别是听说徐丽敏和蒋清全都被抓进了常公馆,热血上头,觉得刻不容缓。他还留了个心眼,没敢告诉常啸天,他知道以常啸天的暴烈性情,必然要亲自去救蒋清,可如今的常啸天,已经是不堪一击,他不想让天哥冒这个险。
他带上人马杀回常公馆,立刻就被荷枪实弹的军警团团围住。邵晓星绝望地发现,用来对付他们的军警,黑压压足有一个加强连,他简直难以置信,警备司令部竟然会如此公然地大张旗鼓向他们下手。他却不知道,老谋深算的姜琛唯恐唐辕的手下火力不足,为此不惜假传命令,在宣铁吾那里调集了重兵,以搜查共产党为名团团包围了常公馆!
忠义社与军警第一次在上海火并,一时间枪声四起,血肉横飞,邵晓星的手下虽然个个肯玩命,可与武器精良、训练有素、人数又多他们数倍的军警对峙了仅仅几分钟,就纷纷败下阵来。
姜琛拿出他审讯的手段,只审了两个伤重的社团小弟,就问出了常啸天落脚的公寓……
林小健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常公馆的。
常小康扔下电话,一把拉断电话线,回过头来,看见邵晓星一头是血,被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押入书房摔在沙发上,几支枪顶在他的头上,犹在睁目大吼:阿康你给我站住,你竟然用军警来对付自家兄弟,他们要去抓你爸爸了,你知道不知道?
常小康看定他:邵晓星,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出在哪吗?就是你管我们家的闲事,管得太多了!你这一次给我爸出这种主意,实在是太狠了!你实在就该好好在提篮桥待着,偏偏让那个女人把你放出来!放心,我常小康再狠,也不会对我亲爸下手,我还可以答应你,不杀小冰和小雪,你就安心上路吧!
邵晓星痛心疾首:阿康,你是天哥的亲儿子,怎么连起码的是非都不分了。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来吗?天哥遇刺就是那姓姜的做的,他早就谋划好了要吞了我们,阿康!
常小康已经走到门口:我就是宁可让人操纵!这些年来,你们给过我什么,是你们要吞了常家!
邵晓星知道他是至死不悟了,不由轻蔑:混小子你回来,有种就亲手杀了我!你别忘了告诉那个姓姜的,他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我们早晚都会回来找他算……
他的口马上被堵上了,常小康还不想在自家公馆杀人。
在大厅里,为首的军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姜组长,我们奉宣司令的命令围剿共产党,这伙人开枪拒捕,还伤了我们十几个弟兄,可他们一直声称他们不是共产党,是忠义社的人,现在怎么处理?
姜琛不动声色:他们就是共产党。你们把人留下,今晚和那些政治犯一道处决!
常公馆楼上,林小健曾经住过的房间如今空空荡荡,蒋清倚窗而立,看着浓浓的夜幕。
惠若雪一身丝绒旗袍,外披黑色裘草,气昂昂地走入,坐在一张空椅上:蒋小姐,那句话叫什么,对了,叫神交已久,我真是和你神交已久。只可惜到了今天,咱俩的时间都不多了,要不然真想和你多攀谈攀谈。他们都说,你我长得好生相像,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蒋清对她不屑一顾,只问:你们想要把我怎么样?
想帮你解脱呀!惠若雪笑了起来,继而笑不可抑:我不像你,要是我到了你这个岁数还不嫁人,有孩子没爹天天想着抢别人家的男人,早羞得撒泡尿自己个儿浸死了,还活个什么劲!
蒋清越发觉出危险,开始正视她:常夫人,请你自重!
惠若雪变色咬牙:我这么做都是你逼我的!你知道我多恨你吗?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你,剐了你!
蒋清摇头:不,你恨的不是我,逼你的也不是我,你是在恨你自己!恨你一直过的不正常的生活,是这样的生活,逼你走到今天这种极端的地步!
惠若雪眉间出现三道凶纹:什么叫作不正常?你讲的鬼话,我不懂!
蒋清面带悲悯:上帝带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各司其责。你的不幸,就是走错了一道门。
惠若雪有些糊涂:门?什么门?
蒋清讲得很慢,因为她聪明地觉察到凶险将至,只想拖延时间以自救,她指着窗外:就是这个公馆的大门。二十年前,你走进这个公馆那一刻起,就注定一出悲剧的开始,只不过你那时年轻,还不清楚这个悲剧的主角会是自己……
惠若雪总算听明白了:啊,我惠若雪虽是戏子出身,可也不甘心总演什么悲剧!这一回我来编戏,叫你和常啸天那老鬼来一出悲剧——霸王别姬,你看如何?
蒋清知道不好,抢步过来,被几条大汉拦住,她激愤道:惠若雪,你没有见识不要紧,可千万不要胡来!我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你这样公然劫持我,已经触犯了外交条例,我看在啸天的面上可以不追究。如果你敢动我,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哈哈哈哈!惠若雪笑了起来,真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女人,拿自己当什么葱呢!我告诉你,今天去抓你的就是咱保密局的人!在上海滩我要杀你,就是碾死一只蚊子一只臭虫,还管什么外交不外交!告诉你,这里明天就是一座空房,你会在宋公园和政治犯埋在一个坑里,你的什么斯文、高贵、派头,统统他妈的变成蛆!
蒋清抱臂冷战连连,惠若雪得意扬扬站起来,用兰花指一点:戏你自个儿演吧,我就不奉陪了。春暖花开,我还会回上海
来,看看公园里是不是会长出一地的洋律师。种花得花,种豆可得豆呢!
她大笑扬长而出。
楼下大厅,华灯大盛,狼藉一片,到处都是搬东西的用人。惠若雪从楼上款款而下,手中居然好整以暇地举了一对水晶杯,猩红色的酒汁在杯里荡漾。她一路走下来,递在唐辕手中:阿辕,今天辛苦你了。姜组长要你一定按他安排好的时间做。过了今晚,公司、社团就是我们的了,你算头功!来,先干了这一杯!
唐辕因为吴妈的案子,一直被通缉,今天总算扬眉吐气,又受惠若雪如此看重,当即接过去仰头喝下:夫人请放心,我会按组长的事先安排,明早三点把他们送到宋公园,和那批政治犯一同上路!
惠若雪坐进重归于己的劳斯莱斯,姜琛和常小康早已等在车中。母子凝视灯火通明、混乱不堪的公馆,都感慨万分。
突然,一声惨叫传入车内,管家忠贵从台阶上翻滚着下来,扑向车门,拍打着干嚎: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呀?唐辕他把老爷绑架了,他是要害老爷呀,你怎么不管呀?
唐辕及时赶到,抓起他单臂勒住颈部,略一用劲,忠贵就眼突舌冒,无声无息瘫在他手中。见此情景,常小康猛然想起了三年前吴妈就是这样被唐辕在客厅勒死的,也是当着他的面,他为此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常公馆的两任管家,居然都是这样的死法,唯一不同的是,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常小康,他现在经历了太多的血腥和杀戮,再也不会为这种小场面发一下抖。他摇上车窗,决然地发动了车子。
唐辕松开手,忠贵从他手上栽下去。唐辕指了喝道:快搬!有谁敢再多说一句话,就和他一样下场!
用人们看得心惊肉跳,只是加力搬运,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多看一眼,仓促之中不少古董遭了难,碎片飞扬,古籍字画落了一地。
二楼的主人套房一直没开灯,轮椅上的人自从被搬上来,就雕像一般坐着。
外间门开着,警卫森严,枪只是远远地指着,突然有人按亮了外间的灯,常啸天见脚步声近,回头只看了一眼,整个人暴起,轮椅险被带翻。他看到的是蒋清!他以为只有邵晓星和他被军警抓控,实在没想到竟然带累了蒋清。常公馆的情形,蒋清比他知道得多些,因为她刚刚看到了窗外疯狂的搬运,她猜出惠若雪一定是要逃走,刚刚与惠若雪的一番对话,她已然意识到自己在生死关口,急切间喊道:啸天你不要急,你听我讲!
常啸天正和身上的绳子挣扎,闻声真的停了下来。
蒋清容颜憔悴,但仍未失镇定:啸天,想不到我这次回国会命丧于此,看来生死真是上天注定的,由不得我们。
常啸天一动不动看着她,看着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她总是出现在他最落魄的日子里,她为他奔走呼号,为他康复治病,为他养大儿子,可他却无力报答她,连保护她都没能做到,竟然还把她带入了死地。看起来,这份深情他是永远无以回报了。林健受伤那一刻痛彻心腑的感觉,他又一次尝到了,他觉得嗓子眼腥了起来。
啸天,我有一个心结,我一定要打开它才死得甘心。蒋清竭力微笑,却泪光莹然:我想知道,当年我悔婚出国,你为什么不再找我?
常啸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蒋清声音变大,更有些颤抖:常啸天,我告诉你!林健为你做的,我都做了!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当成你的兄弟?
常啸天心中长叹,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的年轻时代,那时的蒋清,是那样深深地爱着他,愿为他付出一切,那是多么至真至纯的一个境界。她之所以选择了离去,实在只是因为她心目中的那个臻境,被林小健所侵犯。时隔二十年了,她仍然是这般耿耿于怀!
常啸天艰难开口:阿清,我说过,是我对不住你!
不,我也对不起你!两年前,是我对林小健说出的真相!你的瘫痪,包括今天常家的一切,其实是我一手造成的!现在看,我是在作茧自缚。
常啸天眼睛几乎瞪出来,蒋清被人向后拖去,她几乎在和自己嘶喊:这才是我最大的心结,是我这一生唯一要做的忏悔!我现在说出来,上帝接受与否已经不重要,我只是想要你恨我……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常啸天眼前一片黑暗。外面枪声大作,震耳欲聋,天塌地陷,似乎到了世界末日,他的身体也似乎跟了蒋清去了。他脑中只剩下一个悔字,他想,他这辈子都没改掉冲动的本色,他的一意孤行,他的意气用事,最终把他深爱的人全都害死了!
上海惠中饭店豪华客房。
常小康呆呆地坐着,神情奇特:明天那个手术一做,我就真的成了忤逆了。
只不过让他永远记不住事,又不是杀了他,你心软了?惠若雪逼视儿子。
不,不是,只是有些不是滋味!他,毕竟是我亲爹,以后别人会怎么看我呀?
我知道,所以妈不要你把事情做绝,给他还要留口气,也是为你留张脸。你想想,他分家产选继承人的时候,有没有把你当儿子?他和蒋清还有那个野种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把我当老婆?康儿你记住,不是我们不仁,是他逼我们到这一步的!
常小康一直不看妈妈,他又换了一个话题:妈,你真要和姜琛一起走吗?
唉,妈又有什么办法,和他在一起,也只是权宜之计。现在这种世道,谁都不把握!咱们是靠社团起家,公司都还在上海,早晚一天妈还要回来的!
可是我不想留在上海,我再不想见爸了。我总觉得他总有一天还会醒过来。
哼!你要是真有什么孝顺,就盼那老东西糊涂一辈子吧,他要是再醒过来,愁都会愁死了!阿康,你放心!只要共产党不打过来,我就早晚有一天要回来,我要亲眼看着他一点点老死,亲眼看见你一天天当上上海王!
常小康突然回头:妈!我误会你了!其实刚才我是在试探你,我以为……你会把社团全交给那个姜琛!
惠若雪定定地望着儿子,终于流下泪来:康儿,妈这些年不容易,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娘俩过上好日子!依妈的想法,早就不想再靠哪个男人过日子,他们没一个可靠!妈只盼着有一天你自己拿起个儿来,不再守着谁的名头过日子,那我们娘俩就真的出头了!好在你才二十岁,有大好的前途,先跟了姜组长混开世面,不愁将来没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
常小康上前紧紧搂住了妈妈,惠若雪心疼地看着儿子:折腾了一宿都累了,快睡会子吧,天一亮还有桩最要紧的事呢!这回妈不在你跟前,你要狠下心。妈不怕别的,只怕你又一时心软!
惠若雪扳起儿子的脸,盯紧那双漂亮的眼睛: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不能回头了,只有狠下心才帮得了自己,才能成大事呀!
常小康与母亲对视,一时间都扭曲了面孔。
时近子夜,姜琛临时搬来的军警刚刚撤出公馆,唐辕和留守在公馆的手下就猝然遭袭。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奔上楼去,连声大叫:杀!快杀了常啸天!
不等他发令,楼上已经动手——只要有人来救,就马上处死常啸天——这是姜琛临走交代下的死令。
纷乱的枪声中,常啸天眼前一亮,门复打开了,身后又一寒,窗子也破开了,外间的看守们举着枪争相抢入,未及近前就纷纷饮弹倒地,在门口叠起了尸罗汉。破窗而入的人已经忠心耿耿地挡在常啸天身前,只留下一个壮实的背影。他摔下已经打光子弹的冲锋枪,几脚蹬飞门口的尸体,如入无人之境冲了出去。几乎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的去势,只听外间一路骨碎的声音,所经之处又跌扑开数条大汉的身躯。他与冲上楼的兄弟们会合,确信再无危险,回身几步跨回到轮椅前,一把抱住久违的大哥,激动地大叫:
天哥,是我!我白冬虎回来了!
楼下大厅里仍在激战,躲在书房中负隅顽抗的唐辕,双腕同时中枪,他咒骂着抬起头,蝶刀神技再也发不出半点威力,当他终于看清了打断自己手的人,极其惨烈地叫了一声:阿轩,你浑蛋!你害死我了!
公馆内胜负已分,早有人将他反扭了起来。唐轩在热战之中也负了轻伤,他擎着冒着青烟的双枪,悲哀地看着几月不见的阿弟,捧了两手血在号叫,犹豫再三也没压下扳机。他心里很难受,这不仅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恶战,也是一场社团内部的混战,公馆上下一片片血海之中,死伤的都是自家兄弟,只不过在一场帮派内讧中,各为其主罢了。
悍将刀疤顺也带了人马,一路拥着邵晓星走进来,邵晓星扶着昏迷的蒋清。原来,他们被押上囚车,车还未到宋公园,就被兄弟们强行抢了下来。听到天哥平安无恙,他松了一口气,再看清公馆的混乱情势,立刻站到大厅中间,厉声叫大家静下来,然后一迭声地命令道:快!电话被小康弄断了,阿顺派人去把老雷叫回来,就说天哥在这里没事,叫他放心;阿轩,你赶紧把兄弟们全叫回来,人越多越好,一小时内收拾完这些尸体;你们再到处搜一下,看看丽敏她们在哪里……
他还没讲完,就听楼上白冬虎炸雷般的声音传下来:天哥,你的腿怎么了?你站起来呀!天哥,我不该丢下你,我不该走呀!
蒋清在沙发上
也睁开了眼睛,面色清白,恍如隔世:晓星,我在哪里,我没有死吗?
邵晓星走过去,抚着仍在流血的额头:老天爷有眼!白冬虎居然在这个时候赶回上海,和老雷、阿轩、阿顺他们一起赶到,我们才都大难不死!
蒋清并不知道谁是白冬虎,她眼里仍然全是惊怵:这太可怕了,快报警!
邵晓星一脸冷笑:报警?抓我的就是军警!保密局这帮王八蛋,差点砸烂我的头,如果再犯在我手里,绝饶不了他们!
蒋清坚持着欲起身:不,我一定要报警!他们正在宋公园搞暗杀,活埋政治犯!
邵晓星按下她:别急,老雷他们已经和警备司令部那边交涉了。
唐轩顾不上自己,赶紧叫人给邵晓星包扎伤口,他惭愧道:大哥,我进来晚了!如果知道你和天爷在这里受苦,我豁出性命不要,也和那些军警拼了!雷大哥家那边一出事,你们就马上断了联系,我们把兄弟全打发出去,满上海找你们的下落。可是没想到公馆会来了这么大批的军警,围得刀插不进,水泼不入,还声言要剿匪戡乱。我们一点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形,火力又没人家硬,就没有强攻,叫你和天爷受苦了!
邵晓星向他竖起手掌:不,你和老雷做得很对!我方才已经同军警交了手,咱们和人家斗,就是以卵击石。对了,老雷怎么和警备司令部交涉的?
这事说起来也特别奇怪,我们在公馆外等到一点多,雷大哥急坏了,只想看看公馆里边的情形,就亲自开车去了趟警备司令部,没想到居然惊动了宣铁吾,派人来说是一场误会,军警一眨眼工夫就全撤走了!
邵晓星想了想,断言道:如此说来,那保密局和警备司令部也不是一条心。姜琛利用他们罢了,想想那姓姜的真可怕,他连常公馆都敢抄,连清姐都敢抓,也真是胆大妄为,丧心病狂到了极点!总有一天我们要新账老账一起算!
正在这时,有人扶了徐丽敏走了进来,她手脚都有捆绑过的痕迹,样子虚弱至极,先与丈夫凄然相向,又和蒋清相拥而泣,一双小女儿也围上去哭出声来,几个女人劫后余生,又饱经惊吓,怕是一时半会也平复不下。
大批兄弟开始涌入,邵晓星正要制止妻子,谁知这时白冬虎竟然也跑下来凑热闹。从小在常公馆长大的白冬虎,时年已三十有五,偌大条汉子竟然哭得抽抽搭搭,伤心的样子堪比邵雪邵冰:呜呜,天哥他是怎么了嘛,他赶我出来!他什么话也不对我说,他这是怎么了嘛!呜呜呜呜……
邵晓星回望楼上,不禁长叹,常公馆一夜之间,天堂地狱,竟然都是天哥老婆、儿子的杰作,他最理解天哥此时此刻的心情。他解释道:老大没事,死了这么多兄弟他心里难过!我们都先别打扰他,让他安静一下吧!
白冬虎擦干眼泪,注意力突然转到了蒋清身上,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蒋清,简直就像见了惠若雪第二,他马上想起来:对了!快,快去接阿芳姐回来,她还在旅馆里头等消息呢!
听到阿芳的名字,邵晓星先是大奇,继而大喜:阿芳?你说的是阿芳吗?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白冬虎道:就是阿芳姐找到我,告诉我上海这边出了大事,我们才一起回来的!
太好了,天哥知道一定乐坏了,算起来阿芳都失踪一年多了,她是怎么找到你的?
白冬虎又笑了出来:这事说来话长,我就简要说吧——我一到陕南就找到了我爹,他是个师长,定要我随他当兵打仗,我们一路向南边打过来,解放军是越打越顺,国军却是越打越熊蛋!我们在河南一个叫郑家集的地方刚打了一回胜仗,突然有人告诉我说俘虏堆里有女人到处在找我,我过去一看,居然是阿芳姐啊!原来她在国军阵地上给人家做饭,叫解放军给俘虏了,就这样送到了我跟前……
邵晓星想那柔弱的江南女子,一路风尘奔波,居然还上了前线,不免唏嘘:如此说来,阿芳不容易!
蒋清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说哪一个,阿芳是谁呀?
几个人正自说自话,忽然唐辕在地上翻滚起来,声声惨叫,口中吐出许多白沫来。
邵晓星拨开看守的兄弟们,蹲下去扳起他的脸,只看了一眼就断言:完了,中毒了!
唐辕已经说不出话,把胸口的衣服全都抓破,唐轩向弟弟俯下身来,听他挣扎了半天才拼力说出:三,三点……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一样,书房的时钟真的敲了三下。
阿辕,怎么回事,你要说什么?谁给你下的毒?到了这种时候,唐轩再不避讳什么,紧紧搂住弟弟大声发问。
是,是姜,姜,他叫夫人下……毒,他们……不要我了……
唐辕在极度痛苦中断了气,众人眼见唐轩抱着兄弟的尸体,呆呆坐在地上,都安静下来,知道他终归是心里难过,却不知如何劝解。突然,从楼上传下一阵笑声,凄然无比,然后就是狂咳,狂咳罢再狂笑,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凌晨的常公馆,全被这疯狂的笑声笼罩……
一大清早,兴盛旅店就来了贵客,老板娘一边叫伙计去喊人,一边上下打量着来人,开始觉察到自己这间不入流的旅馆,住了一位蛮有来头的人物,来找他的人个个衣着光鲜,气派不凡。眼前这位公子竟把一辆上海最豪华的轿车停在门前,后面跟班个个皮衣马裤,大冷天里戴顶鸭舌帽站在外面的寒风里。啧啧,真是少有的气派!
林小健突然见到弟弟,吃惊之余并不提昨夜电话的事情,只是问:阿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常小康也不说破,只笑道:大哥,跟我来。
林小健最怕他误会,忙道:我马上要出国,已订了机票。就在这里告别吧!
常小康脸上掠过一丝阴悒,他想了想,先掏出一张支票:大哥,我来是为了给你送些钱,你要出国肯定会需要的!
林小健看着小弟,真的很感动,他出国前得到过三次资助,分别是蒋芸姗、梅萍、蒋清,他都以不同方式拒绝了,这一次,他没拒绝自己的弟弟。他接了过来,拍拍弟弟的肩膀:谢谢阿康,你真长大了!
常小康语气匆忙:走,找个地方为你饯行!
林小健没再犹豫,拿了大衣随弟弟出门,外面的保镖皆躬身施礼,林小健见他们都单手抄在怀里,不由笑道:阿康,你这些小弟身手不错嘛!
常小康立刻斥道:还不叫大哥。
几个保镖犹犹豫豫地刚要开口,林小健温和地纠正:叫我健哥吧,你们只有一个大哥。
常小康打开车门,林小健认出这辆劳斯莱斯正是父亲和他原来的座车,两年没见过这辆车,再想起义父,追忆之中脚步也缓了下来。弟弟上前揽上他的腰,让他又觉出些许温暖来。寒风突起,将梧桐枝上的残雪吹落,他为弟弟拂去大衣上的雪,顺口道:今天真冷!
常小康的样子更冷,他把哥哥推上车,关上车门,戴上墨镜,逃也似的坐进了驾驶座。
仅仅隔了五分钟,当蒋清带人走进这家旅店时,那老板娘已经惊得合不拢口了。她开始后悔,这个姓林的房客定是位赌气出走的公子哥,要么是个怪脾气的富家子弟,如果这百多天多给他一点照拂,也许会有意外的惊喜也未可知。她殷勤引路,大呼小叫地叫伙计开客房的门,念叨着:林先生斯文有礼,一看就是读书人,只叫人买外国报纸回来看,好用功的!
邵晓星迫不及待推门走入,见客房暗淡凌乱,满地书籍,桌上还散乱着大堆报纸,还有一个没有名址的信封,烟缸内有几个烟蒂。邵晓星一阵心酸,在他的记忆中,小健是从来不抽烟的。蒋清一直站在门外,她绝少涉足如此肮脏低劣的旅店,尽可能地控制着呼吸,向一旁偷眼打量她的老板娘问道:他在这里住多久了?
有三四个月了。
他出去多久了?你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吗?
林先生平时很少出去,东西都是买回来吃,刚才是有人把他找走了。
什么人?邵晓星走出来警觉地问。
比林先生年纪小些,长得很漂亮,高高的个子,鼻子上有个钩,眼睛大大的,一看就是阔家公子!
蒋清肯定道:是阿器,我们中只有他知道小健的住处。太好了,阿器如果和小健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看来他们不会走远,你派人盯住这里准没错!
邵晓星遂命刀疤顺留下。阿顺激动万分,知道要把小老大留下来不容易,到时候不免要摆摆老交情,讲讲他这个老阿哥的道理。他多了心眼,问老板娘旅馆有几道门,他知道有两个兄弟曾经吃过小老大的瘪,这一次他要做得周周全全,把小老大所有的退路先断掉。他递给老板娘几枚银元正要开口,忽见店里伙计都聚在门口,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啧啧,戒指好大,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大个儿的金刚钻!
那女人还没结婚,我听到了,那先生恭恭敬敬称小姐呢!
八成是个交际花……
刀疤顺立刻骂道:闭住臭嘴!小老大再叫你们弄走脱,我砸光这个破店!
老板娘正一枚枚吹着银元笑得合不拢口,一见这丑鬼居然从大衣里掏出一支快慢机来,吓得掩住口,银元叮叮当当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