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五个月的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常啸天的一朝摊牌,打乱了姜琛的全盘计划。
民国三十八年的元旦,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九年的开端,对步步进逼的共军,对南京政府下达的战时转移计划,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长远的眼光,姜琛就只当这番撤离是权宜之计,他梦想早晚有一天,他还会重返上海,所以他一点没想过,要在走之前搞垮天华公司,他只是在天华提取了大量的现金,兑成黄金带台备用。他固执地以为,忠义社永远会是他的囊中之物,是他的大本营,是他源源不断的补给。
自奉戴笠之命搜集忠义社的情报开始,他就盯上了这个社团,在他赴任上海第四情报组组长职务之际,他刺杀常啸天,控制惠若雪,扶植常小康,镇压胁迫社团元老,个中艰辛唯有自知,享受起来也格外理直气壮。
当发现心血之作一朝将失,可他又偏偏军命在身,无暇顾及,内心之痛也可想而知。
种种迹象证明,他对忠义社的掌控,在他即将撤离上海的前三天戛然终止,在警备司令部宣铁吾那里,他得知常啸天居然通过诉状的方式,告他谋杀,告他侵犯私人财产,还威胁说要公开他制造烈性毒药的老底儿。
宣铁吾对此态度暧昧,作为上海军警之首,他对南京保密局在上海的所作所为,向来既合作又排斥,他只是居高临下地告诫姜琛,要他干净利落地完成撤离。在南京保密局那边,姜琛和他的情报组一直得不到足够的重视和信任,此事一出,南京方面更是指斥他办事不力,授人以柄,明里暗里已有消息传来,说赴台后将有新的人选来接替他的职务。
山雨欲来风满楼。姜琛预感大势将去,但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一个视荣耀和地位如同生命的党国战士,一个功勋卓著的远东间谍之花,他绝不甘心自己黯然谢幕,蝎王的事业还要延续,那是他半生的心血,他准备利用这三天,轰轰烈烈孤注一掷,夺回他的所失。为此不惜铤而走险,他想总有一天党国会理解他的苦心孤诣,理解他在上海创造的丰功伟绩。
他的全部赌注,压在年轻的常小康身上。他知道,现在只有这个小东西,才可以当上忠义社合理合法的继承人,为他继续攫取利益。很显然,常小康已经同父亲彻底决裂,他的母亲又成了他的女人,常家母子对他姜琛,已是死心塌地。
从常啸天宣布遗嘱后,常夫人惠若雪也完成了她最后的蜕变,对常家、对丈夫最后一丝联系,已经被常啸天绝然斩断,挂在头上近二十年的常夫人这个名分,再不属于她。她现在只有姜琛一个人可以依靠了。当她成为姜琛肃清计划最坚决的支持者时,她表现出来的心计之狠辣,谋略之深远,连姜琛也自叹弗如。她坚定地认为,如果要小康还留在上海,还主持忠义社,要斩除的常派余孽,首先应该是社团的第一继承人林小健,其次便是邵晓星和雷彪。唯一与姜琛想法相左的是,她并不赞成马上除掉常啸天,她还是想要他再做一回活死人,为常小康当社长挟威助力。
她最坚持的,倒是和儿子常小康不谋而合,那就是对要来分常家一杯羹的那一对母子,恨之入骨。
一个鼻子高高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大衣,浓黑的头发在萧索的风中冒着热气,他的嘴角俏皮地向上翘着,兼之高大的身材,很是让人注目。他手中拿了一张小卡片进进退退地在黄渡路寻找,当停在一家小旅馆的时候,对面的留声机正播着一首颇为有趣的歌: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大大的眼睛细细的眉,西装裤子短大衣,张开了小嘴笑眯眯……
他也笑眯眯地推门进去,堂里点了电炉,有扑面的热气,一头卷发的老板娘正在撸臂挽袖骂着伙计:侬格下三滥、猪猡精……
瘦小的伙计套袖下夹了一把扫帚,洗耳恭听,唯唯诺诺,起因看来是地上打碎的杯盏。
老板娘如何能不气呀,年关将近,市面惨淡,金圆券越来越像废纸,战事使得人心惶惶,已经开始有前方下来的伤兵衣衫褴褛地蛮横来去,上海人刚过回了几天精致滋润的生活,哪还再经得起战乱和炮火。她正骂得起劲儿,抬头见了一个漂亮的后生,正盯着她惊笑地看,衣着看上去倒是相当气派,可这眼神实在叫人不受用,便击掌大声道:看什么看什么,侬有啥事体?
年轻人忍笑晃晃手中的地址,拉长声调,口音还是很奇怪:这里,黄渡路兴盛旅店?我找林小健!
老板娘向伙计一撇嘴:领他去!回头给我扫干净,笨头笨脑阿木林!
伙计赶紧跑去大声叫门,年轻人兴奋地一路走着,忍不住叫了出来:林小健!林小健!
门打开了,里面的人倒像是跑了一段路,竟有些喘息:啊呀,蒋器!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蒋器的笑容别提多开心,进而一张手臂,给了林小健一个大大的拥抱:上帝保佑,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热情毫无矫饰,林小健的心像开了一扇窗,一下子涌进了阳光。
轻雪飘飘,把庄重巍峨和繁华绮丽全部笼罩在一派奇妙的洁白中,洁白并不持久,因为雪花落上路面、落上橱窗、落上高楼大厦,就立刻准备了消融,旧痕未灭,新雪飘至,整个城市便暂时笼罩在不稳定的纯净之中。
一样的景致,落入不同的眼中,感受不同,全关乎心境。
林小健目不转睛地望着身边的大男孩,自然而然地生出兄长的情愫: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器看着手表:下飞机五个小时。快告诉我,你这两年在哪里?
南京、上海都住过。你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再犯哮喘?
好了,我现在不知有多棒!蒋器也开始打量林小健,你瘦了!而且……老了许多!
林小健苦笑着摸摸脸,又望向清冷的街道:上海也萧条了许多,就像繁华过后的梦影,掩不住满目疮痍了。
蒋器倒是活泼乐观:和她说Bye-bye,美利坚合众国欢迎你。
林小健笑了:蒋阿姨都告诉你了?
不光这些,还告诉我许多事情,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上次分手的时候,你让我一个人去见常啸天,是有预谋的!
哈哈,你知道了!林小健喜出望外。
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又怎样?蒋器神情淡漠,这事很讨厌,我不想提!
林小健站下,正色道:阿器,认祖归宗是重要的事,不能说得这样草率简单!
蒋器做个鬼脸,样子活像吃了苍蝇:这么多年没他我活得很好,现在反而觉得耻辱,特别是那个常小康,更叫我恶心!
林小健想了想,委婉劝道:其实阿康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坏,他只是被宠坏了,任性而已,你也有任性的时候嘛!对了,你信基督,教义也讲宽容和谅解吧?
难道他打我右脸,我再把左脸伸出去给他打?他可是要挖我眼睛呀!蒋器一想起来还是气愤难当,开始转用英语:林小健,这世界上很少有人有你的本事,你也差点死在他们手上,居然还要替他们说话?
其实你大学都没念完就当黑帮,常啸天只把你当成报恩的工具,当成继承他衣钵的传人,从来没把你当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我听蒋清说,他和他的老婆儿子还在明争暗斗,这种黑色家族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叫人不齿,避之不及,我可不想沾他们的光——你懂我的意思不?
林小健听懂了,一时间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
蒋器继续道:姗姐总说你聪明,有见识,我不信你看不出黑帮那些所谓的内部秩序,根本就是可笑的迷信和盲从,你身受其害,该比谁都清楚,它有多么迂腐和陈旧!
面对这个思维方式完全不同的弟弟,林小健沉默半天,才轻轻道:或许你说得对。可是人不是孤孤单单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有些情感是天然的,譬如亲情,谁也无法改变……
如果亲情是枷锁,那就应该摆脱掉!蒋器干脆道。
林小健深深地望着他,望着那张和义父小弟肖似的面孔,一时间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有车吗?
有,做什么?
我想去一个地方……
西郊,依山傍水的缓坡,几座墓碑错落在衰草之中。
一个穿着大衣的年轻女子,捧了大束的花站在墓碑前,神情漠然而顺服。林小健忙着擦过大理石墓碑上的薄薄的积雪,又拭过碑上嵌套的一小块玻璃,马上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来,正向他们微笑。小健用手抚过那笑容,回头扶着阿香的手,帮她把花放上去,引她坐在墓边,又把一袋糖炒栗子放在墓碑前。
他又去擦相邻的两块墓碑,把两瓶酒分别洒在墓前,蒋器也拿着帮他洒,一知半解地认着碑上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站在山坡上的林小健目光空远: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书读得都不多,性情却都很豪爽。勇哥和阿煜都喜欢喝酒,小宇正和阿香恋爱,他们讲义气,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他们活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有想过珍惜。可现在,我几乎日日都会想起他们来,想念那些豪气冲天的日子……
蒋器坐在山坡上,孩子气地支起腮帮:你知道吗?你说话的样子,和你的外表反差很大。你根本不像个黑帮。我承认,你的经历很吸引人,像专业冒险家,可你想过吗?这世界人人都像你们这样,就毫无秩序可言!
林小健点头认可,却又道:今天的中国,并不是一个由法律秩序来维系的国度,上海更是如此。一个政权阶层都无视法度的社会,就免不了会有地下秩序。你看到的血腥和杀戮只是表象,战争和毁灭才是归宿。阿器,你应当理解你爸爸,在他的兄弟和社团当中,他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豪爽仗义,做事有原则,比方他从不依附腐败的政府,也从来不碰毒品……
那只能说他是个有原则的坏蛋!一步和九十九步有什么分别,都一样是黑的!蒋器认真地打着比方,这就像抽烟,人的肺本来是鲜红的,只要抽了一口烟,便会染成黑色——黑道在我眼中就是这样!
看着他天真的模样儿,林小健不由气笑:我就是黑道出身,也是黑心黑肺的人吗?
你,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蒋器站起来,热诚地单臂搂上他:你才真正是行侠仗义,才是我见过最有原则的人!比方你当总经理时,就能为了救大学生去坐牢;你和我素不相识,为了我去教训自己的弟弟;你还为女孩子挺身而出……我打过你,蒋清骗过你,可你连一根手指都没动过我们——像你这样的人要是黑的,那这个世界也没有白了。
林小健开心地拍着他的脸:阿器,你这样善解人意,为什么不多给父母一些鼓励?要知道他们这些年不容易,要不是因为我,你们一家人不知有多幸福!
蒋器潇洒道:我倒不觉得,可能我还要感谢你呢,是你替我受过,才让我拥有了正常的人生,让我有机会过理想的生活!
林小健微笑:说说看,什么是你心目中理想的生活?
蒋器乐得传经布道:生活没有固定模式,但幻想和乐趣必不可少。人首先为自己活着,先要坚守内心,再去惠及他人!对我而言,自由自在、随时随地热爱生活,享受生活,才是生活的真谛!所以,我要趁着年轻,有足够的精力,去游历世界,去寻找生命的美好,我不会被任何人束缚,我要做的是地球人!
林小健竟生神往:地球人,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我在英国出生,从小就跟妈妈游历过整个南欧,到美国定居的时候,我十三岁。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自己去旅游,我背着画夹跑遍了北美,要不是可恶的太平洋战争,我想我肯定已经走遍美洲。我还去过澳大利亚、新西兰。当然,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比如说非洲和南亚,中国如果不打仗,我想我会走遍她,特别是西藏和青海,我都很想去,用我的画笔记下原始自然的风光和人物……
林小健看着蒋器,看他扳着指头细数自己游历过的那一番世界,想他显然秉承了父亲艺术灵性的一面,也许以他这样的性情,在国外出生长大,倒真是一种成全。想到这里,林小健发自内心道:阿器,真羡慕你!
蒋器更加神气:你也可以这样,走遍千山万水,寻找心灵的释放和自由。人活着,就是要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人格。美国人只在意自己的感觉,绝不想为讨谁的欢心或单纯进入主流社会,而成为一个……嗯,书虫,对,书虫!姗姐小时候可用功了,我就常常笑她像一个书虫!
我到美国去,就是为了做一只书虫!林小健大笑。
你?蒋器也笑了,我知道你,你永远当不了书虫,除非不再做你的所谓英雄梦!
林小健一下子变得意兴阑珊:哪里还有什么英雄梦?造就英雄的年代,在上海已经不复存在,这里正变成“二战”的卡萨布兰卡,难民潮涌,百业凋零,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或许,芸姗和她的那些同道会成为英雄,而我,如你所言,只是一个时代的落伍者。
蒋器认真道:社会主义在西方也是一个时髦而敏感的话题,表姐和我通信的时候,曾长篇累牍地兜售她的梦想,我还嘲笑过她的狂热。可自从那一年出事,她再也不提了,我还以为她改变了,现在一想,也许正是从那时起,她真正开始信仰共产主义,在自己身上把理想变成了现实。
林小健眨着眼睛:啊,她可从没和我谈起这些,看起来还是你们姐弟之间彼此更了解些。
蒋器当仁不让:当然,我可和姗姐一起生活过五年呢,中国把这个叫作青梅竹马吧?如果没有你,表姐肯定是我的!你当常啸天的儿子我一点都不嫉妒,可我却嫉妒过你和姗姐在一起。告诉你,迄今为止我都在爱着她,她一直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女人!
林小健充满歉疚地:阿器,对不起……
蒋器态度瞬间逆转:我不会接受你的道歉!不是因为我耿耿于怀,而是因为我服你。输给你我心甘情愿。你是我见到的最棒的男人,只可惜这世上太少了。
林小健释然:我可是你父亲一手教大的!
蒋
器充耳不闻,起身四顾:这里很美!
他边说边伸出手,接下了一片一片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手心消融:真想不到,上海会有这样的雪。他转头一笑:知道我的本事吗?
林小健一愕,见他拉开架势,用戴羊皮手套的手在山坡上开始迅速地划过,他的样子很疯狂,划过的范围很大,很快他就完成一座美丽的小屋,飞檐和起脊都显示这是一座中国风味的房子,接着,四匹线条简洁的马并排而立,后面连了车厢,又是欧式的了。
送给你,快些起身,感受新生活!蒋器喘着气拍拍手回头,雪地衬得他面目清新。
林小健退出好远欣赏着,无声地向蒋器竖起拇指。
蒋器问道:定下哪所大学了吗?
麻省理工,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大学,可能我会是那里年龄最大的学生。
不会,斯坦福大学去年还毕业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麻省理工在剑桥市,离我家有点远!对了,你在美国有熟人吗?
有!林小健样子很认真,我认识的人大概全世界全认得,他叫爱因斯坦。
蒋器笑得前仰后合:这样讲,那你认识的人一定还有杜鲁门和杜威。
政客算什么!林小健终于显出清傲:爱因斯坦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没有之一!
如果他不造原子弹就更棒了!我心目中最伟大的人是毕加索,我总在想有天我遇见他,会说什么。
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和他们比肩而立,叫全世界人都知道,中国人也是最伟大的!
当然,我会说,我可是全美最有前途的画家!
离开墓地下山,蒋器赖在车门处,一脸坏笑:林小健,这儿没有人,教我放枪。
什么?林小健吃了一惊。
不要装糊涂!我知道你身上有枪。我喜欢枪,可蒋清从小严禁我碰枪。在美国,枪火管制不是很严,上中学时就有同学在校园玩枪走火伤人,吓得她天天查我的书包,生怕我变成小三K党。
林小健看看四周无人,只有阿香在车内坐着,便从后腰拔出蒋芸姗留给他的那支枪,利落地拔出弹夹,里边子弹是装满的。他演示着一枚枚磕出来,又一枚枚压入,咔的一声顶上去,拉开保险,眯起眼睛,示意着举起来,简单教授:眼睛、准星和目标,三点一线。
说罢关了保险,抽出枪夹扔过去,蒋器接枪和弹夹在手,爱不释手,手忙脚乱将弹夹装上去,歪了头就要扣扳机,林小健伸臂帮他打开保险。
蒋器放了平生头一枪,惊飞了枯枝上一群宿鸟。
林小健鼓励:不错,很有天分!这是比利时出产的勃朗宁手枪,只能装六发子弹,口径6毫米,特点是轻巧灵活,就是射程短,用法相对简单。如果是长枪、冲锋枪或者快慢机就要复杂得多,要计算弹道。不过,这些都难不倒你,你是常啸天的儿子嘛!把子弹全打光吧,再感受一下。
蒋器依言打光,虽然意犹未尽还是语气不满:打个枪也能扯上常啸天,真服了你了,这个爸爸就该是你的,你简直是崇拜他嘛。
林小健并不否认:我是崇拜他。他读过大学、坐过牢、当过军人、是社团首领,他的阅历就像一本书。
这样的书我不爱看!
一页都不肯打开,怎么知道自己不爱看?
蒋器皱眉:我有点明白了,你和蒋清串通好的,这回怕要叫你们失望了,我是绝对不会接受他的!
林小健被噎在那里,蒋器再次强调:这些年没有他,我过得很好!
林小健摇头:我不反对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可你至少应该承认这个事实呀!
蒋器反问道:承认什么?承认我是黑帮老大的儿子,然后和蒋清一起去那个是非之地?常小康母子会怎么想?欢迎我们?给我们让地方?他们连你都容不下,我又算什么!
林小健心中一凛,想起蒋清说过的话,心道:要当常啸天的儿子,也的确没那么简单。
亲爱的姗:
夜深了,今晚找不到月亮,那就是说我们分别已经半月,你现在身在何方,是否也会像我思念你一样地思念我。不知此信会不会最后寄于你手。在内战频仍、忧患重重的今天,大到国家前途命运,小到个人悲欢离合,一切都无从想象。
去美日程落定,不知为什么,却也高兴不起来。三年来,从少年不识愁滋味,到经历险恶、尝遍悲苦,其间的起伏跌宕,实难一言蔽之。命运不知为何如此捉弄,让我永远洗不清罪业感。也许我血液中,原本就沉淀了冷酷,每每本能地呈现杀机——我不知道,反正,从杀第一个人起,我注定会不得解脱。又或许是这座城市所赋,我现在正试着相信一个游方僧人的话,他曾言上海对我而言是血光之城,不宜久居。可是,这里仍是我最难以割舍的地方。再有几日,我就将离开义父,却无法道别。只是我的离开,能让义父和家人团聚,我又何妨悄然而去?其实与你分别时,也是同样的感觉,我亦不愿成为你的障碍,除非有一天,我真正理解你的理想。
继见到伯父伯母和你姑妈之后,今天居然又见到了蒋器!他刚下飞机就来看我,给我带来很多快乐,他追求自由的心境令人羡慕,只是在国外待久,对中国人的传统情感看得极淡,始终不肯认父,叫人很是怅惘。血浓于水,但愿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不会像我这样,子欲养而亲不待。
姗,你眼下正在做什么?这样纷乱多难的年代,一个弱女子有此等勇气,令我钦服并骄傲。接触你的同道,也可以感觉执着和坚定,尽管我无法进入你们的世界。相聚苦短,我们都太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情感,都未曾勉强彼此,我现在居然有些后悔。今晨,隔壁房间住进一对逃难的夫妻,听得吵架半日,间或婴儿哭闹,竟生羡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也成为这样最平常不过的夫妻呢?不知这中间还有多少阻隔,好在我们还年轻。
请为我珍惜生命,这是你丈夫最自私的叮嘱,我的小革命家!
爱你的健
民国三十八年元月底
写到最后,电灯不知为何暗了一下,林小健突然间心慌意乱,看看钟已近子夜。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义父来,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甚至冲淡了他刚刚写信的激情。他静坐了好一会儿,还是无法镇定,便去用冷水冲头,可还是摆脱不掉,只道这可能是几天来,连续听到义父消息的缘故。
他湿着头,呆立一刻,终于忍不住奔出去。他来到旅店里的公用电话前,犹豫半天拿起来,拨号的手竟是抖的。房间里,老板娘正和人打麻将,用了奇怪的眼神向外看,他掩饰着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电话通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线路里传过来,是弟弟阿康,声调有些蛮横:常公馆,什么人,讲话!喂!你哪里?
林小健张着口忍了半天,才轻轻搁下电话,又对着电话看了大半天,慢慢转身走回去。
林小健的感觉很准,此刻的常家,已是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