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威看到浅浅指着的那个人在照片的左侧,穿着一套浅色的西服,戴着领结,双手放在前面,手里捏着一顶礼帽,看上去风流倜傥。
张威也觉得那人很像是太爷,他回头看看太爷,太爷站在那里,戴着口罩和一副大墨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太爷才叹了口气,和浅浅说:“浅浅,替太爷拍一下,这张照片,太爷已经跌落了。”
“太爷,照片上的这些人,你都还认得出来吗?”张威问道。
太爷点了点头:“认得,怎么会不认得,伊个是林文铮,伊就是蔡威廉的老公呀,呶,伊就是蔡威廉,伊个是刘开渠,伊个是潘天寿,林先生请来教国画的,伊个是……张光,对,张光,教工笔画的,那辰光我们绘画班中西不分的,油画国画都学。”
“怪不得。”张威说道,“怪不得后来吴冠中、关良国画都画得那么好,赵无极朱德群的油画里,也有泼墨山水的韵味在。”
“是呀是呀,小张你讲得到位了呀。”太爷手指着照片,“呶,伊个就是吴冠中、伊是赵无极、朱德群、李霖灿、李长白、高冠华、朱培均、黄继龄,都是我同学呀,伊个,小张,你猜得出伊个是谁?”
太爷手指从照片中一个个人点过去,最后指着中间一位戴着贝雷帽的人问张威,张威见这人当时的年纪看上去比太爷他们大一些,应该是老师,就说:“吴大羽?”
太爷哈哈大笑:“吴大羽不在这照片里,伊个,李金发呀!”
“李金发?李金发不是诗人吗?”
张威吃了一惊,他知道李金发在民国时是和徐志摩齐名的象征派诗人,对他的生平不太了解,更不知道他和国立杭州艺专还有关系。
“李金发不得了的,伊是巴黎帝国美术学校毕业的,林先生请伊来教雕塑,拍这张相片的辰光,我记得伊已经不在艺专了,是广东美术学院的院长,那天,伊是正好来杭城公干,就跟我们出来玩了。”
“真没想到,杭州艺专还出诗人。”张威叹道。
“有呀,不止一个呀,还有一个,艾青也是艺专的。”
“啊!”张威吃了一惊,“太爷和艾青也是同学。”
“没有,伊比我早,算是我的学长,我们上学的辰光,伊已经去巴黎了,林先生介绍伊去的。”
太爷和张威的对话,已经吸引了几个也在这里参观的人,围拢过来,站在他们的身后,有一个也是满头银发的教授模样的人,还走到前面来,低下头,看了看太爷,然后站到了一边,双手抱胸,想着什么。
太爷发觉了,赶紧闭嘴不再说话,浅浅会意了,一手搀着太爷,三个人一起赶紧离开了门厅。
他们进到了里面,里面的墙上都是老照片,边上附带着简单的文字说明,太爷看得很仔细,一张张地看着,看了一张就和张威解释着,和他说这是哪里,照片里的那些人,又都是谁。
那位教授模样的人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离他们不远处,听着太爷和张威的对话,太爷不以为意,任由他跟着。
到了一幅吴大羽的照片跟前,太爷退后一步,弯下腰,深深地朝照片鞠了一躬。
“这吴大羽呀,才华不得了的,派头又十足,那辰光我们学生,最喜欢的就是伊了。”
张威说是的,我看过吴冠中的一篇回忆国立杭州艺专的文章,好像也是对吴先生特别推崇。
“是的呀,小张,我和你讲,赵无极有一次接受法国电视台的访问,记者问伊,对伊影响最大的老师是谁,伊呀,脱口而出就是吴大羽,哈哈,那法兰西的记者么当然不晓得谁是吴大羽了,回去查了,后来,在播赵无极的片子时,跟着就介绍了吴大羽,我们这些人,回忆起来,都是吴大羽。”
太爷翘着大拇指和张威说。
“太爷,我记得你不是也写过很多介绍吴大羽的法文文章。”浅浅说。
“写得太少了,现在写不动了,太爷想想都后悔。”太爷认真地说。
到了一张摄于湖南沅陵的照片前,照片里男男女女一大群人,站在沅江前面的一座荒坡上,张威看到太爷也在里面,太爷指着他边上的一个人说:
“伊个是常书鸿常先生。”
“常先生也是杭州艺专的?”张威问。
“不是,不是,不可能的呀。”太爷摇头,“常先生是北平艺专的,到了沅陵,两个学校就合并了,叫做‘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抗战胜利后再分开么就是一个中央美院,一个这里了。
在湖南这辰光,学校没有校长的,两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杭不朗当并在一起,最上头的叫校务委员会,我记得是三个人,林先生一个,常先生一个,还有一个我想想,赵……赵畸,对,不会错,赵畸,原来北平艺专的校长。”
“那不是很热闹?这么多人在一起。”张威笑道。
“热闹?喔喓喓,烦得不得了,打架,杭州艺专的和北平艺专的,打架,互相拆烂污。”太爷笑道。
“啊,还有这种事?”张威奇道。
“有啊,我和你讲。”太爷凑近了张威,压低声音和他说:“北平来的那些学生,水平差呀,不灵呀,东西拿不出手,我们杭州艺专的就看他们不起,一弄两弄么就打起来,还上街游行,罢课,闹学潮,两个学校的人从湖南一直闹到昆明,后来么上头派了滕固来当校长,林先生就离开学校了。”
“太爷,你那个时候会打架吗?”浅浅问。
“打,老勇咯。”
“吹牛。”浅浅撇了撇嘴。
“不骗你,真老勇咯,每次打架,都是我和朱德群冲在最前面,伊块头大么。”太爷笑道。
“吴冠中会打吗?”张威问。
“他会叫,打架不灵的,就会在后面叫,那声音又尖又细,像只鸭子。”
太爷说着,张威和浅浅都笑了起来,那个一直跟着他们的教授也笑了起来。
太爷回头看了看他,他终于忍不住,走近两步,问道:“老人家,您是……”
浅浅赶紧打岔:“对不起,我太爷他不想……”
那人赶紧说:“理解,理解。”
他退后一步,给太爷鞠了一个躬,说道:“祝汪老前辈身体健康。”
浅浅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太爷姓汪?”
那人笑道:“杭州艺专,还健在的前辈还会有谁。”
他走近前来,和太爷说:“老人家,我就跟着,听你们说话可以吗?”
太爷点了点头:“好的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