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泥潭”并不像现实中存在一片确定的范围，这一片意识空间里也不存在明确边界的“地域”。

所谓“泥潭”，只是意识中对应概念的具现化形象。面积、质量、色泽、味道、触感……都是在每个人心中的印象化表达。在孙灵修看来不过是个丈余大小的泥塘，在欧阳静可能是污天秽地的无边苦海。

它和此处无来去、无有无、无因果的黑暗没有区别，是主意识辐射的“余晖”而已。

在深层潜意识里，只有“自我”是固定的，代表着稳定的心理状态。如果这里的个人形象出现异变，往往意味着精神的病理性改变。

比如精神分裂症，可能是脑后长人脸的双面人；人格障碍，表现为“躯体”的残缺或畸形；癔症，则意识辐射范围内的“物质”极度恐怖、离奇……

这些都是岳川后来研究出的结果，此处按下不表。

便看眼前这些令人不快的景物，欧阳静的心理处境已非正常，饱受折磨。

随着孙灵修的靠近，这泥塘犹如活物扭曲“爬行”，向着上下四方蜿蜒蔓延，仿佛一只怪兽巨口，择人而噬。

恐惧、厌恶、空虚、无奈……种种心绪惹上心来，比之前尤胜，似食骨蚁群销形化意溶血亡神。

现实世界里蝶翼泛红，血丝隐现。岳川指下繁琐，静修两人中多出的八面十六菱混黑中继器旋转速度被调快两个刻度，这才将那血红压制到微渺之间。

“你这样……多久了？”孙灵修不得不后退，似近实远望住这三尺泥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欧阳静犹如破败木偶低垂的头颤巍巍地挣扎着抬起，努力地想看见污泥世界外的那个身影。

可惜那双曾经幽怜如杏的清眸，被白浊迷蒙，所见仍是不知时许的肮脏。

“咳咳！我也不知道……咳……你进来我才醒过来……”

靠着咳嗽暂时清空附面浆浊，对话艰难，依稀有当初倔强的影子，却没了那时的生气。

孙灵修张口想说我带你出去，又想起片刻之前铺天盖地的恐惧和异像，只觉这一次恐怕又要无功而返。

“活着就是希望！我已经找到你，岳哥一定有办法……”

“活着又怎么样！”

欧阳静被锁链半吊着的身体微微颤抖，半垂的头用力甩动，头面和发中的泥浆散去，露出绝望而愤怒的脸。

那潭泥也似感知到她的怒意，停下了不休地涌动，暂时平静起来。

“按自己的想法活才叫活着吗？我从来都没有奢求过这种自由！我只是不想按别人的活法活就好！只是不想按照错的方法活啊！”

听到她话语的同时，一些影像、声音的片段出现在灵修心中，就好像那原本就是他的记忆，被话语唤起。

出生在山村的少女，美貌和才华是上天的恩赐，却也成为了诅咒。

她拥有了普通女孩无法触及的机遇，可以跳出山野，改变家庭；可以让善良朴实的父母过上从前网上才能看到的好日子；可以站在光芒中，拥有全世界的爱。

她憧憬过在家乡建一所小学，或者再通一条主干道。她想让山里的孩子不会被教育水平牵制，也能像城里孩子一样多才多艺，有一个受用终身的爱好。

她想让自己的幸运，降临在每一个家乡人身边。

可惜她没有这么多钱，或者说她预想中的财产并不属于她本人。

高丽财团控股的经纪公司运作与华夏略有不同。合约碍于行业条例不能如他们国内那般“卖”得明显，却藏着大量的隐形陷阱。

除了公益类和私人邀请，欧阳静获取的资金只拥有“使用权”而非所有权。且非个人的“投资”、“理财”、“赠予”等权利完全属于经纪公司。

五年后如果不续约，则使用权也完全交回，虽然违约金不见得多高，却一定会“净身出户”。

靠“正常”收入，绝对无法完成她的梦想。

曾经骄傲的女孩认识到自己的“平凡”，只能将这些“伟大”的愿望藏在心底，但愿将来还有重见天日之时。

然而第一次接触到“私人邀请”之后，欧阳静就明白没有身份背景的自己面对资本到底有多无力，哪怕“平凡”而“普通”都只是奢求。

“你救了我一次。其实我知道那只是个警告，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死。不是‘自杀’怎么可能让我这样死。”

这次欧阳静成为植物人，官方报道就是自杀导致的脑缺氧。

可孙灵修到这里自然明白其中隐情，其中一些片段更是对一个女孩极大的侮辱。

“问问她是怎么自杀的！”

岳川的声音断断续续，飘飘遥遥，如同老旧音频，非得仔细辨认才行。

“最后一次，我砸了所有的酒，坚决表示解约。可……”

随着欧阳静回忆起什么，泥潭仿佛又感受到恐惧活了过来蠢蠢欲动。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经纪人按了个什么东西，我就完全动不了……就像是过度运动之后虚脱了，可并不累。就像是……”

欧阳静眼中大片的泪水滚落，嗓音都颤抖着委屈无比。

“就像是我心里不想反抗，甚至还……很期待！”

最后这个词完全击穿了欧阳静的心理防线，黑暗中张开了无数双眼睛，淫邪的目光穿插刺透整片空间。

孙灵修发自内心的感受到一片冰寒，缓慢而不可抑制地随着胸口的颤抖扩散到全身。

这里一瞬间变成寒冰地狱！

一晃神，竟然自己脚下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黑泥锁链，无声地不知快慢纠缠而来。唯一不同的是划过皮肤时虽然极冷如烧，却并未留下如欧阳静那样的烙痕。

“你走吧！谢谢你能来见我……”

就在孙灵修也感受到那时的虚弱无力和僵硬时，少女的声音恢复了初见的清甜。

光，透体而出。

少女的每一根头发都被光辉浸染，每一寸肌肤都如玉置阳。

她自潭中脱身，不，是在这光芒下黑暗在消亡。

这光纯净美好，让人想起一切纯真善良的愿望。

光环环绕着这对少年男女，两人须面毕现，都是玉璧佳人。

“记住我！”

光晕在手中凝聚，一顶平凡的鸭舌帽轻柔地扣在灵修头上。

一片温柔覆在唇上，散成一身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