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拿到伪造身份的林听槐便只身前往位于牡丹城中央区的士域行政馆。临别前,泪眼婆娑的窦岛将处理好伤口的林听槐拥入怀中,想说的掏心窝子话跑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明白人都知道,林听槐这一去怕是很难再回来。本来就少条胳膊,日后战争结束再见时,能混个完整就算阿弥陀佛。窦岛心里不断地埋怨自己,作为兄弟真不想看这林听槐盖起鲜红的牡丹旗归来,除开他没人知道林听槐去做什么,包括兰心唯和才上中等私校的林不厌。
摩肩接踵的行政馆内只有征兵部外门可罗雀,林听槐站在门廊的玻璃窗边正打理发型,腰背挺直,再看身上这件窦岛送的呢子外套,搭在他瘦小的骨架子上很不合身,扣上双排扣后只露出一双四十码的皮鞋在外,若不是征兵办公室里都是些衣衫不整面黄肌瘦的苦哈哈,指不定他会被当作乞丐或者小偷。
“叫什么?”办公桌前,头戴士域军用氧气面罩、留着双马尾麻花辫的女军官说话很不客气,像是在审问眼前的瘦猴。
“路锦博,马路的路,锦绣前程的锦,博学多才的博,上面不写得很清楚吗?”
林听槐将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伪名娓娓道出,生怕露出什么马脚来。不过对方看都没看一眼陆依依替他伪造的生物id,径直调出全息屏,浮在空中的成相机人不由分说地拍了两张瘦猴的近景照。
“id将在入伍后暂时作废,采用统一编号,可以吗?”双马尾没有抬头,口气依旧硬的像茅厕里的石头,“这a级伤残,还有”
伪造身份的陆依依担心林听槐在入伍体检时露出马脚牵扯到自己,将林听槐是个残废以及患有“终焉”瘟疫的事一五一十地写了上去。女军官在全息面板上调出资料后,眉头不由得向上一挑。
“手臂是见义勇为时掉的,人家人多势众,当时就我一人挺勉强的。”林听槐边复述窦岛编的瞎话边打量女军官的神情,生怕对方将他拒之门外,“是得了终焉,不过那也是见义勇为时染上的。”
不过看这冷清得足以媲美深山老庙的征兵部,想来他们能在牡丹城招到的炮灰数量也是捉襟见肘。发动针对其他士域的远征自深海时代开始以来还未曾有过,士域上面的爷爷们都是体面人,自然不会拿着精贵的命去参战,当然战场上也不是说依靠机人部队就能吃得开的,比起那些铁疙瘩,人类有时候做出的非主流决断往往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故而来自牡丹城的炮灰多多益善,替那些爷爷们的胸中蓝图而抛头颅洒热血。
毕竟有传言说,霓虹士域有专门对付机人的特种部队。
“行了,这些都不重要,哎!你们四个来这签个字,还有你,路锦博,你也签,签完字咱再说些注意事项。”
草草收起登记信息的女军官起身招呼角落里的另外四人,她胸前贴有全息身份牌,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幽蓝的光晕异常醒目。林听槐好奇地眯起双眼,朝对方高耸的胸口看去别梦珂,第三混成重步团丙级参谋官,军衔二尉。
“哎呀我说你个登徒子瞄人家哪里呢?来来来,腾个地,小爷的时间精贵着呢。”角落里钻出来个黄毛,身为终焉患者的他没有像林听槐一样故作玄虚地带着氧气面罩,他刚坐过的椅背上倒插着一根可力克注射器的空壳,想来也是个破釜沉舟的主。
在电子面板上签完字后,站在五个苦哈哈面前的别梦珂有些忍俊不禁,原本愁云密布的鹅蛋脸上挤出几条皱纹。她是个不怎么笑的人,苦哈哈们的邋遢造型让她莫名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她被成天酗酒的老妈子转手低价卖给人贩,几经辗转后被那位大人买下,有幸登上士域的同时还因为过人的军事资质成了军官。
笑是因为眼前五个大男人的发色,赤橙黄绿黑,不知道的还以为理发馆学徒们前来集体应征入伍,意图给远征军的军官们几点“颜色看看”。
五人里个头最高的是个红发老男人,打一进门便开始睡觉,签字也签得龙飞凤舞,别梦珂当时本想让他一笔一划地重签,未料红发男人跋扈地朝地上啜了口吐沫星子,满脸鄙夷的冲她嘲讽:“乖乖隆的咚,看你就是个不懂艺术的小丫头。”
站在“抽象派艺术家”身边的是一个留起板寸的绿藻头,十七岁,个人资料上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洋洋洒洒地写着几千字的履历,简介栏填的言简意赅,“哑巴,能打”四个歪歪扭扭的孩儿体,不像是常年上学的孩子。别梦珂对于他那头顶的草绿色总会浮想联翩,怕是个不清楚旧纪元老梗的小年轻。
再说最后踩点赶到的黑色自来卷,别梦珂好歹也算是个在牡丹城混过的人,虽然这家伙的身份和履历表面上天衣无缝,但在她面前,就是伪造技术再高超也难逃她的法眼。路锦博,名字取得倒是和外在气质相符,卷卷的中分下,那张无公害的娃娃脸搭配一身肥大的呢子外套,给人一种斯文败类的莫名好感。
最后两人,一橙一黄好似兄弟。两个人都是海狗监狱的死刑犯,念其还是自由身时皆是城里混黑帮的狠角色,且都还有些过人的本事和不明真假的传说,碍于人头没凑齐,别梦珂便忍痛自掏腰包,以二十分的价钱将两人买下,横竖都是个死,何不死在战场上,让敌人来名正言顺地枪毙他二人。
士域的试验部队人数已凑齐,加上这五个一共两千人整。别梦珂叹了口气,再次扫过五个参差不齐、邋里邋遢还缺胳膊少腿的苦哈哈,站在道德层面上思考,别梦珂心里不免有些不得劲。所谓试验部队便是那士域科学发展总局依域主之意开设的新研究方向,两千个志愿试验体,一场蓄谋已久且人尽皆知的战争,牡丹士域的远征军将跨过大海剑指霓虹,征服后者的同时还不忘考查新课题的进度。
至于这被冠以“人类新征程新发展路线”的技术究竟是什么,别梦珂只知道等待试验者们的将是用灵魂出窍四个字来形容的未来。
“首先,咱谨代表牡丹士域第三混成重步团欢迎吧,哥儿几个造假,扯皮,耍无赖还有诈死,就为参军混个三十万勤主分,理由咱都能感同身受,毕竟咱曾经也是个牡丹城的熊孩子,只比哥儿几个早些混出个人模狗样罢。”别梦珂掏出一包烟,动作生疏地给五个人一人发了一根,尔后她抬起右臂张开隔离域,顺势取下氧气面罩,“签字后,你们的生死就归咱重步团了,此次霓虹远征作战,讲直白点,连咱在内保不齐也会战死,所以各位趁早灭了卸甲归田的念想,过一会会有穿梭机接你们前往位于士域东边的驻地,在那里你们可都签了字,到时候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求爹爹告奶奶地反悔,嚷嚷要回家,到时候咱说了不算,指挥官要枪毙你们只是一个手势的事。”
未曾想这“清晨白露弹性十足的小丸子妞”竟是个说话大大咧咧的人,字里行间都是些剽悍老娘们儿的辞藻。林听槐不苟言笑地低下头,脑海中浮现出家里那位尊贵无上的老婆大人的面容。要是她知道自己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玩失踪,怕是要记恨自己八辈子。
当然,如果兰心唯瞧见那三十万勤主分换来的可力克,应该能搞明白他林听槐抬屁股放的什么狗臭屁。
“三十万勤主分五个小时后,也就是你们抵达驻地并且确定不哭不闹不上吊时打到你们留下的账户上,届时”
“妮子,问个问题哈!”橙色小偏分畏畏缩缩地举起手,直接打断别梦珂的长篇大论,“战死后,是有抚恤金的吧,我咋听说还不少呢?”
最讨厌别人插嘴的别梦珂把头偏向一边,正好撞上林听槐那清澈透亮的棕眸,略微尴尬的四目相对,“有,咱告示上说有就有,能没有吗?”
“那多久开打?”橙色小偏分越问越来劲,鼻孔张得比花生粒还大。其实对方的小心思别梦珂心里很清楚,这种死刑犯就想早点上战场,尔后摆出一副向我开炮的架势早早地英勇就义,换取抚恤分。
“不管多久开打,怕是你们在战场上很难一次性战死。”
别梦珂露出一个难以琢磨的微笑,对于很难一次性战死这几个字眼五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且隐隐有些不安,连死都不能死得痛快,要被无情鞭尸吗?难不成炮灰还要深入敌后故意被俘,被五花大绑在十字架上时高呼信条和口号,并在敌人五花八门的刑罚下慢慢死去。
众人脑中正东想西想之际,负责接手兵员的王若愚四尉率领两个机人士兵从侧门直入,边走边以一种轻蔑的眼神打量站成一排的苦哈哈们。见办公室内有开隔离域,他便顺手摘掉氧气面罩。
可不看不知道,一看笑一年,提前预想过试验部队志愿者邋遢尿性的他在视点落在绿藻头的大脑袋上后愣是没忍住,扯开嗓子笑得前仰后翻,左眼框里的电子眼球滴溜溜地滚到了林听槐的脚边。
“大爷的小别子,这就是你先前提到的补缺兵员?怎么跟他娘的tony老师训练班似的,你三个!”王若愚接过林听槐双手奉上的眼珠子,眼泪水断线似的往外淌,只剩下半截的食指笔直地扫过绿藻头、抽象派和黄毛,“你们是公元纪年的红绿灯吗?什么玩意儿啊,哎我见到你是不是还要停个车?”
“没办法,为了在今天凑够中将下达的人头数,加上昨晚三个提交申请的,今天凌晨孙四海还跟咱跑了趟海狗监狱,弄了两个死刑犯。”别梦珂对军衔大自己两级的王若愚很是不满,腮帮子鼓得像个球,“咱哪知道这么巧,咱都忍住没笑。”
“得,呵。”装好眼珠子的王若愚连连摆手,连连冷哼,“最近插在何铎身边的梢子说,十三家保不齐会有大动作,特工部建议我们尽量走老通天道上去,然后再由豹字号将人押送不对,送,送去驻地,你也知道的,判家子虽然不动声色的离开了牡丹城,但老物件留得不少,说不定我们刚起飞就会被轰下来。”
所谓老通天道指的是深海纪元初年由牡丹首任域主黄隆钦设立的可伸缩电梯管道,因为近年来天上和地面的关系逐渐升温,不能走车的老通天道也即将退出历史舞台,连接牡丹士域和牡丹城的新通天道已经落成,只待现任域主黄泽天与牡丹城城主何铎顺利签订“天地人”协议后便投入使用。
“你的意思是何铎要动手?”别梦珂当着众人的面问道。
“谁知道呢,远征在即,有想法的人自然会露出獠牙来。”
说完王若愚通过手臂上的中枢控制器下令两个机人兵士启动警戒模式,一前一后护送苦哈哈们走出了办公室,朝两个街区外的老通天道走去。
“长官大人。”临走时,林听槐拉住留在办公室里的别梦珂,“您现在不上去吧。”
“稍晚点咱会上去。”对于林听槐这种长得不算磕碜的中年男人,别梦珂倒是没有那么厌恶。
林听槐从裤包里掏出一张当下并不常见的牛皮纸,直接塞到别梦珂的手中,牛皮纸上画着个旧纪元时期的宇航员,经常忘事的林听槐选择参军救女儿的决定下得仓促,早些日子兰心唯想盖上背后的鹰隼纹身,询问林听槐有什么意见,林听槐当时没头绪,后来在自己患上终焉时才想起老婆的事,在牛皮纸上画下了这个宇航员。
兰心唯打小就经常在他耳边嚷嚷:“英语不好就没资格当宇航员!天杀的鬼规矩!”
“地址在下面,希望您能替我保管下,我忘记把这个交给我朋友了,如果战后还能再见,我再向你要回。”
战后别梦珂抬头看向面前有些拘谨的林听槐,脑袋里浮现的全是先前试验部队失败案例的惨烈画面,人类走到这步田地,作为小白鼠的苦哈哈们真不知是进化道路上的英雄还是光鲜历史中的尘埃。
“望你铁骨之下仍有柔情。”别梦珂收好牛皮纸,点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