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乘坐过老通天道的伸缩电梯,那你一定俯视过拥有六千多平方公里的牡丹城,东西南北,由位于城中区那红顶白墙的行政馆直至远方的边墙和波浪似的雉堞,无一不尽收眼底。林听槐首次登上通天道,八十多平米的圆柱体轿厢内落地窗四面环绕,他静静地趴在剩下的右臂上,向身下的城市道别,向妻女道别。
彩色光晕在众人头顶以十秒一变的速度切换着,红色、紫色、粉色还有林听槐最喜欢的湖蓝色。他缓缓站直身子,将脸颊贴在冰冷的抗压玻璃上,白色的哈气在光晕的照耀下漏出几个拇指划出的字母,林听槐倒不是刻意去写了些什么,在升往士域漫长的十分钟里,他只想尽可能的将不舍抛开,伴着窗外的雨滴撒向生他养他的牡丹城。
牡丹士域,总面积达四十八万平方公里的浮空城市,是深海纪元伊始时十大士域之二,底部挂载六门垂直反重力巨擎与四门横向轮轴式喷射发动机。其顶部配有每个士域皆有的隔离性防御穹顶,既可将靠空气传播的终焉瘟疫拒之域外,亦可抗击外界势力的常规性打击。它就像一个坐在炉子上的浮空平底锅,锅上扣着一个透明的锅盖,如果算上新落成的通天道,那这口平底锅还有个长而弯曲的锅把手。
那绚丽的光晕便是六门巨擎所发出的。
“登徒子瞎寻思啥呢?”黄毛悄无声息地踱步到林听槐身后,标准的地包天离后者的耳垂近在咫尺,“小吧,你站的越高,这牡丹城就越小,士域就越大,大到覆盖你整个视野,大到征服你的认知。”
“可它还是第二。”林听槐的思绪不在黄毛身上,回答的很敷衍。
“本来是头号的,曾经我家老老爷子说‘牡丹士域,浮空计划暴露于世时乃全球第一大’,他说这话时还竖起大拇指来着,就好像那士域的大托盘上有他指头印似的。”年纪看起来不大的黄毛学起自家长辈说话时学得有模有样,他缓步走到林听槐身侧,玻璃上印出第二副怅然若失的表情,“可惜啊,那上面,就那浮空地基间的磁化拼接卡。”黄毛抬手指向头顶,“还真是他一手搞出来的,我说可惜,可惜啥?可惜他天马行空的设计差点闹出人命,且都还是些金贵的人命。”
“所以当初浮空计划启动时你家没在名单上,你阿玛,连同全家老少都被扔到了那比牡丹城还年长的海狗监狱里。”坐在应急供养设施旁的红发艺术家冷不丁的插嘴,他翻开手中打卷的破笔记本在他背上的、脚边的挎包里装着的竟全是这种旧纪元人类才用的纸质记录本,鼓鼓囊囊,谁也猜不出个具体数量。
黄毛瞥了眼红发艺术家手中的小本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玛法是德克济克吧?”红发艺术家从鼻孔里掏出一坨风干的鼻屎,食指大拇指二指同时发力,旁若无人地弹向了不远处的正在小憩的王若愚,“没错的话,我看看,他孙子是谁,他孙子是吉勒图堪?”
没料到红发艺术家肚子里竟有些墨水,被直呼大名的黄毛一改先前不屑的态度,指了指红发艺术家手里的小本子,“你那本子咋知道小爷的名字?还知道我爷爷的名字?”
“深海纪元前后的历史可都在这堆宝贝家伙里,别说你的名字,我连你生在海狗监狱的事都了如指掌你信不?”有些膨胀的红发艺术家推起不知何时出现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碎掉的眼镜片下正向黄毛射出一缕缕“智慧”的光芒。
“个没人愿意搭理的图书馆管理员在那装什么大尾巴狼,就你那小本子上记的东西能有士域的信息库全乎?打仗就打仗,当兵的带那么多废纸做什么?”双目紧闭的王若愚从头上摘下红发弹的鼻屎,在手指间来回揉搓,“王全福,你丫再乱弹我就崩了你,说到做到,就像当年收拾你弟弟一样。”
红发艺术家王全福见十年未谋面的王若愚竟认出了自己,兴奋地吹出个硕大的鼻涕泡,“呀呵,隔壁老王还记得我啊?”
“合着你不姓王?”王若愚骤然睁开双眼,没对上型号的电子眼球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你们还真别小瞧我这些宝贝疙瘩,远古时期唐宋八大家你们谁背的全?看,没有是吧,可悲啊,还说什么信息库,脖子上顶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旧纪元末期一米高的娃娃都知道八大家之首是谁,些个二三十岁的成”
“八大家之首,韩愈,其后依次为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曾巩,王安石,欧阳修。”一直没说话的橙色偏分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王全福的嘲讽,对方的问题对于在监狱里接触过旧纪元历史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不过接招归接招,王全福的做法他还是很认同的,人长一个脑袋在脖子上,如果不记忆不思考不运转,只想着抬手便能从立体投影上的信息库中查询,那人类还真是走在“一夜回到解放前”的道路上,“监狱里总有个老头在我耳边叨叨这些,听久了也都记住了。”
窗边的林听槐不仅知道那“唐宋八大家”都有谁,还清楚八家之首的韩愈曾在宪宗时期参加过“淮西之乱”。本想在这轿厢内几个“才高八斗”的老爷们儿间比划比划,刚张口,老通天道的轿厢内忽的陷入黑暗,落地窗外的云层也消失在视野中。
“来,都别在这摆谱了,有病的带上氧气面罩准备登域。”轿厢内的灯光随着王若愚的叫嚷而亮起,只见他按了按义眼,另一只健全的眼珠子转向正在收拾行李的王全福,“你那宝贝疙瘩可知道你接下来要经历些什么?”
“不就是拿起烧火棍去收拾他霓虹士域吗?指不定一梭子子弹扫过来,我这当世仅存的脑袋瓜子就裂了。”王全福身背挎包,两只手上还拎着四个,“脑子里的东西可比信息库还多,毕竟它里头的花架子也是你们那帮子大学士敲进去的,本子上的呢是留给后人的,要是哪天电脑啊终端啊爬到那食物链顶端,我这堆破烂就金贵咯,到时候你们得给我立个碑,底下刻上什么‘地球之脑,红发终结者,知识的父亲,后人类阶梯奠基人,王全福’。”
红发艺术家王全福习惯性地朝地上啜了口吐沫,带上面罩后第一口走出轿厢,步入连通降尘大厅的长廊。此时已是正午,人工稀释后的阳光穿过降尘大厅的琉璃顶撒在大理石地板上,林听槐想伸出手感受一下从未接触过的暖阳,却发现伸错了手,空荡荡的袖管仅是微微一震,再也无法举起。
百平米的环形大厅内,负责与王若愚交接的第三混成重步团“豹字号”联队长埃里奥特麦克法登准将正站在走廊口抽烟,已入耳顺之年的老爷子嘴里叼着烟斗,冒烟的功夫间还不忘将手中的古代小说翻到下一页。
上古作家的书,由于没有封面,只看得清扉页上“焉识”二字。
“埃登!”王若愚在队伍的最后高声呼喊埃里奥特麦克法登的简号,“让豹字号等这么久,估计在战场上要挨你黑枪了。”
从文字里抽出身来的埃里奥特麦克法登收好书本,朝走廊里的众人扬起栗色的八字胡,“王,怎么还有终焉患者?牡丹城没人了吗?”
“没办法,别二尉已经尽力了,抓壮丁本就不该是女娃娃能做的事。”推开众人的王若愚一拳砸在埃里奥特麦克法登外凸的老胸肌上,尔后正儿八经地向官大两级的老指挥官敬了个步军礼,拳至肩上,后移心脏,难看而繁琐,“这种事就该你这种老猎人去做,那不得跟抓兔子一样。”
“走吧,既然齐了,就赶快前往驻地补位吧。”埃里奥特麦克法登没有回礼,转身向大厅外环走去,高挺的鼻子和一米九六的身高使得他在王若愚面前就像关爱儿子的父亲。
众人跟上后,王若愚迈开步子跟上埃里奥特麦克法登,附在对方耳边轻声问道,“什么叫补位?你们都开搞了?”
“域主可是个急脾气,王,这五个志愿者的质量你保证得了吗?我可不想还没读完这本书便被扔下去。”埃里奥特麦克法登余光里闪过一丝焦虑,他侧目瞥向身后的五个志愿者,“一个没过就不是域主要的百分之百,如果连这种实验的完美概率都保证不了,牡丹士域也是到头了。”
一行人随后乘坐电梯直达士域地面,早已等候多时的反重力悬浮装甲后舱门大开,肩膀上悬挂有豹子头全息臂章的兵士们在车前站成一排,整齐划一地朝二位长官敬礼。带着氧气面罩的林听槐抬头仰望天空,温和的阳光亲吻着他有些皲裂的肌肤,活了三十载,头一次感受到什么是阳光,头一次见到什么是太阳,牡丹教学系统里圆圆的家伙是没有温度的,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有这般待遇。
宽阔的降尘广场上因为军队的封锁而空无一人,千米开外的广场喷泉边,穿着亮丽的狗仔们正指挥着成像机人在军队火力范围外偷拍,他们就像是粑粑上的苍蝇,隐于喷泉后用于跟拍的隐形车正发动太阳能引擎,意图搞清楚军队从那人间地狱又拉了些什么鬼东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