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锦望着镜中的自己,半边脸都开了花,正热辣辣地疼。想着几年不见,当年的小影卫终于长成拳头坚硬的男子汉了,他一边对镜擦药,一边忍不住想笑,可一笑,脸上就更疼了。
他笑,是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点。
在太子的位置上压抑了三十多年的明启皇帝最惧怕的就是王权不稳,他猜忌并打压两位皇子,就连为两位皇子进言的云右相也遭到打压,一度左相势大,东西两台凌驾中台之上,大有夺六部之势。明启三年间,云右相举步维艰与左相敬元睿明争暗斗直落下风。明启二年,皇帝听闻“敕武令”在公主手中,便派他去向公主索要。他是御前影卫“十六”,也是公主的侍剑师之一,可天子之令不容违抗。
明启皇帝不是个好父亲。他给公主两个选择:立即交出“敕武令”或者服下不致命但发作极其痛苦的毒药,等回到津安亲自交出“敕武令”换解药。 纵使“十六”、明澈和清泓一起跪求,公主还是执意喝下了毒药。
“我向帝祖发过誓要守好‘敕武令’。帝祖赐我团龙璧,团龙璧寓意为何?”十三岁的公主手握毒药,一脸淡然。
“守诺。”三人异口同声。
“对,所以我们都要信守诺言。”说罢,她义无反顾地将毒药一饮而尽。
明启三年六月十一,公主回到津安。片刻未歇,被皇帝召见。一礼跪下去,皇帝并不叫起,生生叫她跪了一个多时辰。皇帝以解药与公主府相赐要她交出“敕武令”,她却是莞尔一笑,提出要皇帝任她为镇西大军中郎将为交换。
“先帝悉心将你栽培,又命你行走九邦,不是让你熟知大晔疆土好承帝位吗?”皇帝忽然大手一抬,扣向公主的细颈,“你怎么只讨做一个小小的中郎将?”
在暗处的“十六”心潮翻涌,双手成拳,不自觉紧了几分。每一个御前影卫在奉武殿奉剑而训,视死如归无所畏惧,可他却在那一刻感到害怕,怕皇帝将公主掐到窒息。
“皇祖父让儿臣行走九邦,是要让儿臣知道老祖宗打下这江山不易,要守护咱大晔朝每一寸疆土!”公主因呼吸困难而面色涨红,但话语慷慨激昂。
这番话终是触动了皇帝,终是放了手,又问:“你忠于谁?”
顺了呼吸,公主大礼伏拜,以额磕掌,朗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不忠于谁,她只忠于自己的心。而她一心只想晔朝昌盛国泰民安。
景元元年十二月十日,嘉胤四十五年的御前影卫退宫。
“十六”走遍九邦寻解毒之法却无功而返,御前影卫生涯的最后一次任务没能完成,他已经做好以死谢罪的准备。
当皇帝的手搭在他的左肩上时,他的脸登时便烧了起来。面前这位晔朝最尊贵的人,他看着长大,却要从她这里退宫,得她赐名姓,授官职。
十六这个数字,陛下不喜欢。“十六”自己也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陛下问。
“白云。”
“为什么?”
“云……自由。”
陛下脸色一凝,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立即叩头请罪:“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不料陛下又拍了拍他的肩,一脸温和柔软,“朕也羡慕云的自由。”
她不想当皇帝的,她不想困守宫中。她本可以是晔朝最快乐自由的公主,可却不得不将江山家国扛到肩上,重任巨担,从此再无自由。
“朕想为你赐名‘慕云悠’,可听着总觉得像女子的名字。”陛下轻轻皱了皱眉头,“换个‘锦’字吧,锦绣的锦。”陛下清了清嗓,郑重道:“影卫十六,朕为你赐名‘云锦’,赐姓为‘慕’。”
陛下说御前影卫本就是要完全听命和忠心于皇帝一人,说他没有错。愧疚和自责每一天都折磨着慕云锦,一想到陛下体内剧毒未解,每年五月还要经历一次鬼门关游走,他所能做的却只有在菩萨面前磕破了头。
陛下,若能换您长命百岁,云锦死上百次千次都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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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倪醒来时,临榻的地铺已经收起,她还以为是自己做了梦。
仪服工整,正要去御书房,刚出殿门,穿着常服的清泓就迎了上来。
“清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清泓想起自己回来还没正礼拜见陛下,便一大早补上了。
瑾倪见了清泓还是很激动,忙道:“快平身。”
两人相视一笑,这里不是朝堂,也没有朝臣在,宫人们见了清泓也是喜气洋洋,瑾倪也懒得正经,招招手要清泓上前,像十二三岁时在难走的路道上把手伸给他——却得到一颗石子。“嗯?”瑾倪满脸的疑惑。
清泓展颜一笑,“臣,每天送陛下一样东西。今天先送它了。”
瑾倪瞬间明了,行走九邦时,她总是从一个地方带一颗石子到下一个地方,她说这些石子帮她记得她去过哪里。所以清泓想送她石子,因为那是他替她去过的地方。
心中有万千感慨,但也何尝不有欣慰庆幸。
清泓将瑾倪送到廊庭,再往前就是御书房了。
“你今日做何?”瑾倪问。
清泓正感叹瑾倪真的长高了以前才到他肩头,现在已经到他鼻梁了。“去驿馆,看看使节团安置得如何了。”顿了一下,又补道:“今日臣便去影卫长那里报道,明日正式值岗。”
瑾倪一听,立即道:“不用。”
“什么?”清泓困惑,难道陛下不想让他御前随侍了?
“我等你回来用晚膳。”瑾倪转了话题。
这大抵就是清泓日思夜想要回到陛下身边最大的意义:守护她,和她一起吃饭。不由自主地眼眶温热,清泓双手一拱,行了礼,“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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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胤帝祖的皇孙之中,耀弘和恒钰最为世人称道,有“文弘武钰”的之称,但其实这都是世人硬拗。耀弘才思敏捷,剑术和射艺亦是拔萃。恒钰擅兵法,但吟诗作赋一样不落风流。两人能文能武,长得更是俊逸非凡,每每打马过街皆是惹得女子夹道迎送掷花抛娟。耀弘十八便迎了霁邦豫州郗氏的小姐为皇子妃,恒钰则迟迟没有中意之人,被端亲王指了几回婚事却都闹得以退婚收场,好不容易在明启三年时点头同意了翰林大学士傅瑨的孙女,本算着去西疆历练半年,十月中旬大婚,却不料出了“公主府”一事。那傅瑨的孙女早在景元二年另嫁了益州尹氏。而恒钰年已廿八,却成了逆贼之子。景元女帝未褫其世子身份,但大都数人并不以“世子”称呼他。
瑾倪宣了恒钰御书房来见,坐不安稳,来回踱步。
刚听得宫人在外面唱名“恒钰公子入殿觐见”,瑾倪又是紧张又是激动,近七年未见……真的太久了。
恒钰着青色锦袍,玉冠高簪,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面色却蒙灰带土。他被宫人领着入了御书房,打面与瑾倪四目相对。
这真的不是做梦吗?一别七年,她长得都快和自己一样高了,眉眼长开,果不其然是个美人儿。身在西疆时,瑾倪从未在信中提说他父亲谋反一事,也未提过她即位为帝,不管是失亲十九还是从此失去自由,她一定都痛苦过,可无上滔天的权势在手,是不是也不再难过了呢?
是啊,此时的她已经不是叫他“钰哥哥”的小郡主小公主了,她是——
宫人轻轻咳了一声。大着胆子往这里伸脖子的参政们也窃窃私语。
“小民……”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自称,未褫世子头衔不过是为了让外祖父能平定西疆战事,还把自己当世子的话,那就是他太天真太傻了,“小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大礼伏拜,以额磕掌。
瑾倪赶紧叫起:“平身。” 年幼时曾有一段时间一起在奉武殿习武,瑾倪幼时便是倔强,受伤也罕得哭,倒是恒钰会抱抱她,心疼地问:“妹妹疼不疼?” 晔朝皇室历四代之久才又出一个皇女,宝贝得不得了。
兴许就是小时候哭得太少,所以长大后要补上。从帝祖崩殂后,七年时间,她仿佛把这辈子的泪水都哭干流尽了。
就像此时,若不是在御书房,她早已泪水决堤。
恒钰却并没有起身,依然伏拜着,“小民想求问陛下一事。”
瑾倪眼皮一跳,道:“何事?”
恒钰把心一横,已是问责的口气:“陛下曾言保舍弟平安无事,可舍弟就在这皇宫大内,”恒钰越说越大声,几是撼粱震瓦,“就在陛下的眼皮底下被害,别告诉我陛下此事无辜?”
——“大胆!”御书房近侍的宫人出声厉斥。
宫人和参政们纷纷面色煞白,心道恒钰这下子必死无疑了。
恒钰却并不惧怕,抬头正欲与瑾倪对峙,不料刚抬头,眼前那个伟岸身影倏然倒地,砸出“咚”的一声。
一个弹指的静默——
“陛下!”宫人失声尖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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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泓一身便服出现在驿馆,众人愣了一愣,还以为哪来的公子哥儿,发现是他后,连忙见礼招呼。乌格兰朵更是愣在楼道边,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们是提前到的津安,礼部那边略显慌乱,来人了确认,又得回去问安排。清泓来驿馆一部分原因是想看看使节团安置的情况,另外就是此次随团来的五十骑兵绝大部分是西疆战事一开始就跟苍将军一起去的,而且户籍也不是津安,怕他们来津安会有不习惯,便来问问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大家都是兄弟,好几人提议让清泓得空到他们转转津安城,清泓满口答应,正说他今日就有空,问他们排几个人跟他先出去走一圈。
中军要点礼部来人交接事宜,便点了一些人先和清泓出去转。大伙儿正高兴着要去换衣服,一匹快马在驿馆门前勒停。
“清泓大人!清泓大人!”一个急切的声音直往里奔。
众人转头一看,见一宫中侍卫服制的人急吼吼地冲进来。
清泓脸色一沉,立道:“何事?”
“陛下在永宁殿召见大人。”侍卫说着,将手中的马鞭往清泓面前一递。
清泓眉头一蹙,早晨分别时陛下已经说了和一起用晚膳,而且陛下此刻应该是在御书房,在永宁殿做什么?
不对! 清泓心中一声大叫,匆匆向众弟兄告谅,抓过马鞭,扭头冲出门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