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宫里，已经是子时一刻。

清泓抄了近路，直奔永宁殿。

远远看，永宁殿已是灯火尽熄，如同一只巨龙在星空下团身盘踞，进入睡梦。

陛下，陛下，陛下。 他满心呐喊着。越是接近永宁殿，他越是想念陛下，身体里叫嚣着难以抑制的渴望，令他难受到疼痛，疼痛到泪水模糊视线。

永宁殿外守着八位宫人和八位御前侍卫。忽见一个人影远远而来，御前侍卫立即冲下墀阶，在十丈之处摆开一列，拦住来人。

“是何人？”侍卫长拿捏着音量问话。众侍卫手握剑柄，随时准备拔剑。

那颀长的身影越来越近，月光流镀，照出他一身风尘仆仆。“御前影卫，清泓。”来人道。

御前侍卫皆是一惊，这个名字大家都听过，西疆战事将乌木蓬大汉斩落马下的正是“御前影卫 清泓”，众人也听过一些他与陛下感情甚笃的传言，但御前侍卫并不是御前影卫，与清泓并无交情。“你可是要面圣？”

“是。”

“陛下已经歇下，你明日再来拜见。”自恒铭公子遇害后，陛下睡得很不好，经常半夜又命人点灯，看好一会儿书，才又睡下。

——“什么事啊？”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

侍卫长转身一看，是陛下近侍的女官长紫烟。

刚才御前侍卫冲下墀阶，紫烟正好在殿门内，听得清楚。心想应是出了什么事，恐扰陛下安歇，便出来看看。

“他要面圣。”侍卫长简单道。

“紫烟姑娘。”清泓朝紫烟微微颔首。

紫烟原听侍卫长说有人在这个时候了还要面圣，脸色不禁一沉，可忽又听见那人唤她，觉得那声音陌生却又似乎听过。紫烟又往前近了近，借着月色打量来人——“啊！”紫烟惊得一声轻喘，“是……是清泓大人？”她不是很确定，但一颗心嘭嘭嘭地跳得厉害。

清泓启齿一笑，“是我。”

紫烟差点没忍住大喊“清泓大人回来了”，幸好职责和理智阻止了她，“陛下歇下了，但不知是否已经入睡，大人您在这里稍候，我去看看，如果陛下已经入睡，大人就明日再来可好？”

清泓一听，立即向紫烟拱拱手，“有劳紫烟姑娘了。”

紫烟也不多说，转身疾步就往寝殿去。

今夜在殿中值守的御前影卫是十二。他刚才听得外面御前侍卫冲下墀阶，看着紫烟出去了，现在又是一个很急的脚步声，想必是紫烟回来了，且有事发生。他起身，望了一眼寝间，又转身轻悄悄地走向殿门。“何事？”他轻轻地将殿门开了一点，问。

可以看得出来紫烟很是高兴，她极力克制着满心雀跃，低声道：“清泓大人回来了，要面圣。”

十二一听，也是一副喜出望外。他转头看了看轻纱缭绕的寝间，“我去探问一声。”

紫烟赶紧压低声音道：“就轻轻问一声，陛下没应你就别吵醒陛下了。我让清泓大人明天再来。”

十二点点头。他是明启三年成为御前影卫的，“公主府”一事发生之初，陛下是夜夜噩梦惊醒号啕大哭，每次都是清泓将她安抚入睡。可后来也不知陛下怎么忍心把清泓派去西疆大营的。其实陛下很想念清泓的，有时候入寝前会拿清泓在西疆给她写的信看一看。

十二轻悄悄地立在寝间半丈之外，轻轻地问了一声：“陛下？”

寝间内寂静一片。十二抬眼望了望床上安睡的陛下。陛下睡觉安分，很少翻身，呼吸也很轻。

看来陛下已经入睡了。 十二有点安心又有点失落，矛盾地正转身要走，突然听得陛下带着睡意迷糊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一股被幸运击中的狂喜，十二提了两分音量：“陛下，清泓大人回来了，此时正在殿外。”

年轻的皇帝愣了几个弹指，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清泓！”她大叫一声，撩开纱帐就下了床，疾步奔出——

“陛下！陛下！您没穿鞋袜呢。” 十二急得要跟着出去，又连忙转身去取陛下的鞋袜。

清泓在御前侍卫八双眼睛的注视下，身姿端正地立在月色之下，他的内心激流翻涌，每一个弹指都像一天一夜那么漫长。他焦急却又耐心地等待，忽见永宁殿门大开，一个身影从里面冲了出来，轻盈地跃过门槛，众宫人纷纷行礼——

“清泓！”这声音清越无比，仿若天籁。

有如天上的神女奔赴千年的约定，鹏云家务携风载光而来。是陛下！是我的陛下！ 清泓只觉得全身血气用上头颅，拨开御前侍卫就往前跑去。跨山越海，为你而来。

“陛下！”八百多日的思念，就像八百多年那样绵长，太久了，滔天的思愁翻涌，心口一揪，还来不及感到疼，胸口一重，满心的暖流和蜜意喷涌而出，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瑾倪紧紧抱住清泓，顾不上气喘，“你回来啦，你终于回来啦。”

日思夜想的最心爱的人正扑在自己怀中，清泓却觉得这像梦一样不真实，小心地环抱这瘦小的身躯，发现它真实炙热，一时泪涌，“嗯。回来啦。”他说着将瑾倪抱提起来，忽然惊喜道：“你又长高了。”而后又是心疼，“但是太轻了。”

瑾倪吸了一鼻子，最终还是没忍住，哇哇地哭了起来，“我有好好吃饭，生病也乖乖喝药，可是我很想你。”

人人敬仰又疼爱的皇帝，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哭哭噎噎着，让宫人们也一阵心疼，偷偷抹泪。

清泓一见瑾倪哭就心疼。又心疼又气愤，“那么想我当初怎么舍得让我走？”话是这么说，但还是轻抚她的肩背，安抚她的情绪。多希望她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妹妹，会闹，会大笑，还会哭着和明澈告状。可现在她是一国之君，身为皇帝众目睽睽之下哭成这样子，都臣前失仪了。

瑾倪一听，不答话。只是往清泓的怀里又缩了缩。

紫烟和十二已经给陛下穿好袜子鞋子了。“清泓大人。”十二向清泓行了礼，是打招呼，也是提醒他。

清泓自然是明白，可陛下已经失仪了，还管他多一会儿还是少一会儿。只好凑近瑾倪耳朵，悄声说：“你是下来自己走？还是要抱你进去？”

瑾倪闷闷地“哼”了一声，挣脱他的怀抱，脚下了地，用行动回答了他。

清泓哭笑不得。个子是真的长高了不少，可仍然是那个会跟他耍小脾气的妹妹。

瑾倪拉清泓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手受伤了，伤口很新，“这是怎么回事？”她举起清泓的手，问道。

**

清泓原本只是想着见陛下一面的，没想到陛下会冲到殿外去接他，这见一下，见了就走不了了。

虽有愧疚，但抵不过满心欢喜。

他在浴房洗澡沐浴，瑾倪就在外面和别人他说话。她真的是太想他了，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和他说。

说瑾仪长大了，能用筷子了，可说话还是奶声奶气，可爱极了。说上元节时有世家子弟犯事，被她发去涂州垦荒，不过后来又令他们选择参加今年秋闱。说见了容氏的表侄表外甥们，还见了亲侄们，赏花宴时，她赐下了几桩婚事。说苏倾之被发到馥原安县做县丞……

宫人去取来了合适清泓穿的里衣、寝服和御前影卫的服制。十二把里衣和寝服送进浴房，清泓很快便穿着整齐出来了。

瑾倪坐在小茶几前对他招了招手，茶几上放着清理伤口的药酒药粉等物。

殿内灯烛明亮，清泓刚一坐下，就看见瑾倪脖颈上的刀疤，“噌”一下又弹了起来，摁住她的肩膀，问:“这个怎么回事？”

这一刻，瑾倪就后悔当时执意没让太医把疤痕去掉。撇了撇嘴，淡淡道:“去年在承阳……贪吃螃蟹来着。”

清泓一见到刀疤，哪里还听得进话。“该打！”清泓说的是当日负责护守的御前影卫。越想越是生气和心疼，他和明澈护瑾倪行走九邦三年，护她完完好好，没让她受过一点留疤的伤。“疼不疼？” 清泓眼中含泪，心疼得不得了。

“不疼。”瑾倪抓过清泓的右手，强硬地给他上药酒。“你这是殴打朝廷命官。”

“打他算轻的了。”清泓把嘴一抿。

瑾倪将药酒吹了吹干，又拿药粉洒上。“一年前有传闻毒师真一在金坛出现过，已经派人去查。”

清泓一听，眉头紧蹙，“一年前？” 言下之意是到现在还没找到人，办事效率太低。

瑾倪想了想，又道:“端亲王谋逆不假，但毒杀我十九位至亲的却另有其人。” “公主府”一事出，瑾倪怎么都不相信端亲王会谋逆且毒杀至亲。

瑾倪从小生活在宫中，但对端亲王的了解更胜于对父亲明启皇帝的了解。

端亲王擅射，是瑾倪习射的启蒙。他有勇有谋，胸怀宽广，对瑾倪像对女儿一样疼爱。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她特别黏自己的叔叔。

而父王明启皇帝……瑾倪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瑾倪十岁时，他向帝祖提出有意与云右相联姻一事。就在三色园中，他身姿挺拔，器宇轩昂，虽然被帝祖痛斥一顿，但他对瑾倪微笑时温柔又慈爱。可就是这位温柔慈爱的父王，这位曾经同样胸怀大志的太子，在做了三十四年的太子一朝登基即位后却造巨船、沉溺淫乐、增徭役、增赋税、丧期迎妃、给五百多名世家子弟授官……还为了“敕武令”给自己亲生女儿下毒。

明启那三年，瑾倪在九邦行走，百姓怨声载道叹帝祖励精图治打下的盛世基业恐将尽毁。

而瑾倪却是发誓要守护晔朝盛世的。

“谁？” 清泓的声音里仿若藏起来一把剑，一把遇神杀神遇魔弑魔的剑，为了瑾倪，他可以撕破苍穹，也敢血洗炼狱。

“誉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