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神武殿。
神武殿是圣上批阅奏折、商议国事的地方,相当于皇帝的书房,在皇宫三十六座宫殿中属于利用率极高的一座,坐落在整个皇宫的正中央。
亥时,皇宫各处的灯火仍燃得透亮,却四处都是静悄悄的一片。神武殿内,偌大一个宫殿被烛火、灯笼照得有如白昼,地砖泛着黄色的光芒。
大殿正首,“乾坤浩荡”的匾额下,龙椅已经上百年没有挪动过位置,便是修缮、补漆都是在原地进行,显示出奴才们对皇权的敬畏。宝座上,一个已经长出白发的中年男子斜靠着,手里拿着一本奏着,好似在看又好似在打盹,矍铄的面容上有几道细细的皱纹,波澜不惊地挂在眼角和额头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就是当今圣上,嘉佑帝宋修宇。
宝座下首,一个红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肃然站立,头微微低着,将一张英伟的面容望向地板,神色没有半点不恭。
大殿之上,静得连半分声响都没有。
好半天,献帝突然开口,声音有一丝沙哑:“朔羌族的人,你见到了?”
下首男子将头又压低了一分,恭敬道:“回父皇,见到了。”
献帝点点头,问:“那个托木烈,怎么样?”
男子拱了拱手,想要回话,却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
“太子?”献帝喊了一声。
“回父皇,儿臣并没有见到托木烈!”
“嗯?”献帝的眼皮这时才抬了抬,显得有些诧异。
“儿臣按照父皇旨意,出城迎接朔羌族首领托木烈一行,原本说是午时前后会到,可是儿臣等了许久也不见朔羌族一行现身。正是着急的时候,祥云驿站的人来报,托木烈一行已经从西城门进了城,早早地住进了驿馆里。儿臣又赶紧赶到祥云驿馆,朔羌族的随从却说,托木烈舟车劳顿兼水土不服,已经歇下了。儿臣等了一会儿,托木烈迟迟没有出来,儿臣只得请了太医,特来回禀父皇。”
献帝听太子说完这些话,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俄而,冷静到有些寒意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太子身上,半天没有说话。
殿前站着的是献帝的第二子,乃当今皇后所出,是名副其实也是唯一的一位嫡子。圣上对他十分爱重,六岁就册封太子,十六岁便正式监国,如今已主理献朝政务十一年。
这十一年间,太子并没有十分突出的业绩,却也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作为一位守成之主,无过便是功,所以朝野上下对太子殿下的能力还是十分认可的。可是这份老实和谨慎,在落在既是君又是父的献帝眼里,是好是坏,就要打个问号了。
太子被献帝看得有些发毛,战战兢兢道:“父皇,儿子……做错了吗?”
献帝好半天才道:“没有,你做得很好!”
虽是夸赞,可是语气里和面色上都没有半分喜悦之意。太子一向摸不准皇上的心意,这一刻更加迷惑,半点也不敢居功自喜。
过了片刻,献帝又问:“夜幽国的人马何时进京?”
太子道:“若无意外,明日午时便可抵达京城!”
献帝问道:“你是如何安排的?”
太子神色一凛,早有应对道:“夜幽国此次来的是静华公主元秋晔,国师东方毅护驾,依礼制,迎客需要高一级,这位静华公主虽然是嫡长公主,但并非皇子,所以儿臣想,派黎王出城相迎即可,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献帝点了点头,道:“这样很好!”
太子听罢,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想献帝又道:“夜幽国此行的目的,你可知道?”
太子有些慌乱,忙道:“儿臣略有所闻!夜幽国皇帝前年驾崩,膝下只有一个六岁的太子元庆诚和这位静华公主元秋晔。夜幽皇驾崩后,太子登基,静华公主奉先皇遗命监国理政。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夜幽皇的三位兄弟不忿皇权落入黄口小儿手中,先后发动兵变,夜幽国内早已是一片狼烟。如今,皇位虽然还在元庆诚手中,但三位王爷各据一方,如此下去,江山易主是迟早的事。夜幽国如此情形之下,这位静华公主还有心思来我大献,为父皇献礼贺寿,想来贺寿是假,借兵才是真!”
献帝点点头,道:“既然对方是来借兵的,想必是抱着极大的诚意,如此,只派一个封地亲王迎接,你觉得合适吗?”
太子听罢,登时吓得脸都红了,连忙跪倒在地,惶恐道:“儿臣思虑不周,请父皇责罚!”
“好了!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起来吧!”
“是!”
太子这才起身,在献帝的点拨下确定了明日的迎接事宜,这才恭敬告退。
他这一走,原本十分静谧的神武殿就更加安静了,只能听到烛火燃到旺处的噼啪声。献帝对着手中的奏折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大内总管王和上前,才醒过神来。
王和换上一盏清茶,炎炎夏夜,唯有清茶才能去暑热、解烦闷。
献帝突然问:“王和,你猜猜,夜幽国公主此来借兵,筹码会是什么?”
王和笑得老成持重,道:“如此国事,陛下不问太子,倒来问老奴,这不是为难老奴吗!”
献帝也笑了起来,一脸高深莫测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平淡又颇为乏累的怡然之态。
他叹了口气:“太子勤奋,却不聪慧,许多事说了也是白说,还不如跟你这老头子念叨念叨。你且说来听听,朕恕你无罪!”
王和拱了拱手,笑道:“陛下如此说,那老奴就直言不讳了。夜幽国虽是南境小国,但建国百年有余,也算得上是历史悠久。这么多年来,夜幽虽然经历了内忧外患,但总体上还算国泰民安,百姓们对元氏家族十分认可。如今,夜幽国内虽然又起烽烟,但往大了说是谋朝篡位、江山分裂,可往小了说,只不过皇族内斗罢了。不管他们怎么斗,只要夜幽最后还姓元,百姓们其实都能认可。”
王和顿了顿,见献帝面色沉静、时时点头,心中有了底气,继续道:“可一旦静华公主从我献朝借到了兵,带回去扫清三王之乱不难,难的是如何说服夜幽百姓,继续坐稳这元氏江山。”
献帝颔首,叹气道:“不错!元秋晔姐弟即使借到了兵,扫清了叛乱,虽然帝位可保,可也会受到夜幽百姓的质疑和指责。到时候民意反转,元庆诚想坐稳皇位可就难了。”
王和继续道:“咱们能想通这一点,元氏姐弟想来更是心如明镜。只是如今他们已经被逼到死角,若不外求援兵,就只能坐以待毙,可一旦请了外援,就势必会失民心。更何况圣上不会白白答应借兵,静华公主还要拿出诚意,不管这诚意究竟是什么,只要是从夜幽国拿出来的,就一定会进一步激起夜幽百姓的民愤民怨,如此一来,只怕援兵未至,元庆诚这皇帝的位子就要换人了!”
献帝笑了起来,指了指面前这个半头白发的老太监,揶揄打趣:“你这个老东西!”
王和亦是笑道:“其实圣上心里早就明白,静华公主来贺寿是假,借兵平叛也是假,不是吗?”
献帝笑道:“那你倒说说,夜幽国国内乱成那个鬼样子,这位公主还千里迢迢跑到献朝来,为的是什么?”
“这个,老奴说不准,不过……”
“不过什么?”
“有件事,老奴觉得奇怪的很。夜幽国的那位国师东方毅,据说是我献朝之人,武功极高以达到七阶武师境界。因夜幽先皇对他有恩,所以多年来一直为元氏江山卖命,可谓忠心耿耿。如今,新皇只有六岁,面对三个割据山河虎视眈眈的叔叔,别说治国理政,能不能保住小命都是个问题。这种情况下,静华公主进京,还把东方毅带上了,难道不奇怪吗?”
这话说完,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说话。好半天,两人一起大笑了起来,各自的眼睛里都将对方的形象投射出一副老狐狸的面貌。
皇宫西侧中央,东宫。
宋珠一直回到自己的住处,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才松下来,汗水早已把贴身的衣服全部浸湿。
在下人的伺候下沐浴更衣,他仍在后悔自责,为什么自己没有在迎接夜幽公主的主意上想深一层,以至再次招致了父皇的不满。
身居太子之位二十一年,外人看着他地位稳固,备受皇上器重喜爱。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父皇心中,地位其实并不高,最起码不是外人所想象的那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是太子,是献朝的储君,自然应当为圣上分忧,处理国家大小事务。他也十分勤勉,二十年来从未有过半点懈怠,从前读书的时候如此,后来监国了更是如此。可即便如此,他仍是经常感觉到力不从心。
臣子们常对他说,他将来必是是千秋万载的明君,可他却深切地知道,明君也好昏君也罢,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父皇的认可罢了。
然而二十多年了,他想要的那个肯定,始终没有得到。
但他不敢怨恨父皇,他知道自己的天资比起父皇来,差了有十万八千里,父皇对他不满意也是应该的。他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会选他做太子,而且早早立下且早早地让他监国,他明明正值盛年,又有更好的人选,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他?难道仅仅因为他是皇后所生,是所谓的嫡子吗?
他不能被这个答案说服,因为父皇自己就不是嫡出,也从未把什么嫡庶尊卑挂在嘴边,所谓嫡出一说,不过是朝中臣子自圆其说的鬼话罢了。
他想不明白父皇的真正想法,也就不愿再深究,想尽办法想要让自己更聪慧一些,更有能力一些,这样才能让父皇对自己真正的满意,让自己的这个太子之位显得名副其实。
可是这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来,也不知会不会到来。
宋珠想到这些,身上更加疲累,想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可是他不能,圣上寿诞在即,各项事情千头万绪,太子的光环和责任推着他坐在桌案前,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
这时,一个白衣宽袍男子缓步进来,淡然道:“殿下神情有恙,可是方才在神武殿,陛下说了什么吗?”
太子抬了抬眼皮,情绪有了些许松懈,把奏折放下了。
两人在茶案边坐下,早有宫女呈上清茶,茶香凌冽。
太子叹了一口气,苦笑道:“陛下能对我说什么,无非还是跟以往一样,夸不像夸,骂不像骂,什么都是不痛不痒的!”
“殿下似乎对此颇为忧虑!”
“忧虑谈不上,我只是猜不透父皇的心思,觉得心里没底罢了!”
白衣男子笑了笑,饮了一口茶。
“公孙先生笑什么?”太子疑惑道。
“太子是怕皇上起了废储之心吗?”公孙简并不答话,而是反问了一句。
“这倒没有。父皇要想废我早就废了,何必等到今天!”
“既然如此,那太子还烦什么呢?”
太子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有些释然地笑了出来。
二人又静静地饮了一会儿茶,太子才问:“公孙先生这么晚还在宫中,是有什么事吗?”
公孙简点点头,正色道:“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殿下。”
太子见他神色认真,心中一凛。
“什么事?”
“阎木昔下狱了!”
“什么?”太子好不诧异,眉头顿时高高地皱了起来,好半天才问道:“怎么回事?”
公孙简道:“阎木昔在天水城犯了命案,据说是为了抢一把叫青蘼的宝剑,把剑的原主人给杀了。案子还在审理,但阎木昔已经被晋原府府衙给扣下了,想来审结也快了。这件事在北方六府闹得沸沸扬扬,但在乾州附近还没有风声,我还是今天听到府里下人议论才知道的,想来,是有人故意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再借我之口,要把消息转达给太子殿下。”
太子神情冷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