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水小心翼翼朝墙角走近，心提到了嗓子眼，未再出声喝问，修剪得葱葱郁郁的翠竹突然簌簌抖动，随即“哗”的一声，一个人影拨开竹叶飞了出来。

青水好不诧异，还未看清那人影的面貌，便是两个拳头左甩右晃朝他袭来。

“啊——”

那人一边打一边喊，声调尖利，竟是个惊慌失措的女声。

青水更加惊骇，只能连连后退，一连退出去两三丈远才勉强站定。这时尚未看清这女子真容，却已然发觉，她所谓的武功不过是毫不实用的花拳绣腿，制服她根本不在话下。

他放下了心，一手拿着灯笼，一手出拳抵挡。虽然胸有成竹，却也不敢大意，毕竟这女子能出现在这重兵把守的天和驿馆，武功却这么差，显然身份不一般。若是自己伤着碰着她，那罪过可是大了。

基于这个考量，青水即便一只手也未敢出全力，只是刚刚好把那女子的一通乱拳给拨转开。这其中，女子的面容已在华灯的照射下清晰起来，却是个面容白皙、品貌端方的少女，一头齐腰黑发随风流动，看得他失了神。

少女穿着十分简单，头上也没有复杂的钗饰，脸色还不十分好看，皱着眉，撅着嘴，很是不服气的样子。然而即便这般样貌，仍叫他看出了一身华贵的气派。

打了不一会儿，少女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叉着腰站在原地喘起粗气来。

青水见她如此，竟像做错了事似的站在一旁，说话也不是，喊人也不是，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这时，少女开了口，撅着嘴冲他喊：“你……你放肆，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抓起来？”

青水慌了起来，被她蛮横愠怒的眼神看得越发手足无措，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话？”少女喊着，朝他走近。

“我……我……”青水后退了两步。

“你什么你，你打了我，连句道歉的话都不会说吗？”

青水倒吸一口凉气，很是不解，心想：“我哪里打你了？”可却没敢说出口，在少女的逼视下又退了好几步。

少女来了兴致，娇笑起来：“怎么，你怕我啊？”

青水咽了咽口水，摇了摇头。

“不怕我你为什么一直往后退？”少女步步紧逼。

“我……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翻墙进来？”

少女嚷道：“我想走路就走路，想翻墙就翻墙，你管得着嘛！”

青水实在搞不清楚这姑娘出牌的套路，皱着眉，又不说话了。

少女却不依不饶：“你，叫什么名字？我一定要找人打你一顿，让你欺负我！”

青水大慌：“我……我没有欺负你啊！刚才你从墙上掉下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想去看看，谁知道还没看清楚，你就冲出来跟我打架。我也来不及解释，只好跟你打……一看你是个姑娘，又怕伤着你，也不敢尽全力。我要是想欺负你，你现在……”

“你说什么？所以你的意思是，刚才是你在让着我？”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敢撒谎，你刚才明明就是这么说的！”

“我……我……”

青水又没话说了，看着这一脸怒容的少女，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真是想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不说话，又是什么意思？”少女仍是咄咄逼人，半点没有见好就收的架势，“真是好笑了！你知道我有几个师父吗，知道他们都有多厉害吗，你竟然敢说我的武功不行！真是岂有此理！我现在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高手！”

说着，又大喊一声，挥舞着两个拳头扑了过来。

青水细听她的话，越发断定此人必是个备受宠爱的娇小姐，也不知是哪个王爷家的亲眷。然而无论是谁家的，肯定都是他招惹不起的人，想通了这一点，他哪里还敢讲道理、讨公道，刚开始还抵挡两下，后来干脆抱头蹲在地上认打。

打了一会儿，少女气喘吁吁地又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青水吸取经验教训，忙道：“我认识到错误了，刚才是我不对，所以，姑娘打我也是应该的！”

少女“嗯”了一声，似乎被青水的态度转变惊到了，手慢慢放了下来，脸上竟突然出现了几分……惭愧？

青水一见她如此，便知这姑娘娇蛮是娇蛮了些，但也不是完全的是非不分。其实她心里清楚自己有错在先，可是碍于面子不想承认，如此一来，若是青水继续和她辩驳，她就一定要理论到底，可他一认错，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现下，她只好就坡下驴地道：“本来还想跟景王哥哥告状，让他好好惩治惩治你，既然你知道错了，我就大人有大量，放你一马！”

青水一听这话，又皱起了眉头，迟疑道：“姑娘，你……走错了吧，景王不住这个院子！”

话一出口，青水就后悔了。

果然，少女的脸色一下子又难看了，问：“这不是天澜院吗？”

青水只能硬着头皮答：“是啊，可是……景王不住天澜院！”

“怎么可能！景王哥哥每次进京，都是住天澜院，怎么这次不……”

“我听别人说，天澜院虽然位置好，但是地方小，以前景王每次进京都是两三个人，这里完全住得下。但是去年景王成了亲，今年有了孩子，这次进京带的人多了很多，天澜院住不下，所以换了别的院子住！”

“那这个院子住的是谁？”

“桓王殿下！”

少女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念了一句“桓王哥哥”，就不说话了。青水刚才听她喊“景王哥哥”，就好奇她的身份，猜想会不会是个公主。可是想来公主住在皇宫，岂会深更半夜出现在驿馆里，况且再看她穿着朴素、打扮简单，怎么看也不像个公主的架势，更加否定了这个想法。

可是现在听她管桓王也叫“哥哥”，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等他想明白，少女突然大叫一声：“坏了坏了！”

话音未落，少女便提着裙子，往院门口跑去，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很是认真地问：“你，叫什么？”

不知为何，青水竟红了脸：“我……我……”

还未说完，少女便等不及，甩甩手跑了，一溜烟消失在了院门口。青水望着大敞着的院门，失神了好一会儿。

这个意外的插曲，将青水想家的心情瞬间冲散了许多，回房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离圣上寿诞还有半个月，分封各地的王爷尚未全部入京，也就还不到被圣上统一召见的时候。然而圣上没有旨意，后妃却早已经盼星星盼月亮，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儿子召入宫中、共叙天伦。

于是乎，夜里还热热闹闹的天和驿馆，一到白天便十分反常地冷清了下来，各路王爷纷纷拖家带口进了皇宫，拜见自己的母妃去了。在这派热闹的场景下，桓王的不动如山便显得有些突兀——没人召见他，也没人想得起他，因为他的母亲刘淑妃，多年前就已经离世了。

对于这种奇怪的孤独，宋瑜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十分自然地在驿馆喝茶、赏花、看书、练功，看不出半点异样。青水没心思去体察他平静外表下，内心有多少孤寂、隐忍和不甘，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一连三天，宋瑜都没有得到任何召见。

他没有召见，进不了宫，青水想要见到太子自然就没有了半点指望。义父现在还在晋原府府衙大牢里关着，他不能不急，可是不管再怎么急，他也不能对俞大哥施加压力，因为这件事连他也毫无办法。

想通了这一点，青水只能另寻出路，虽然他想要亲自面见太子说明情由，可是他也知道，圣上五十寿诞，举国欢庆、八方来朝，身为献朝的储君，太子殿下肯定忙得脚不沾地。这种情况下，随着寿诞日期越近，想要和他说上话的机会就越小。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第二条路。

他出了驿馆，拿着义父给的地址，打听着来到了万新街一座不算阔绰但十分规整的府宅门前，大门上的匾额写着“列府”两个字。

青水有些紧张，叩响了大门。

开门的是个穿着朴实的大娘，五十多岁，一看便只是府里的下人。大娘将他迅速打量，问他找谁，青水如实道：“在下是前任禁军教头阎木昔的义子，受义父所托，求见列锋列统领！”

大娘一听这来头，不敢耽搁，连忙进去禀告。不多时，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出来，穿着体面，告诉青水列锋在宫里当差，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要他留下地址或者说明来意，到时候再转告老爷。

青水自然不能把阎木昔入狱的事情随意宣之于口，想了想，只能把有求于列锋之事遮掩过去，只说受义父之托探望他一家老小，并无要事。那妇人听罢，表示会将此事如实转告，详细记下了他的名字和住址，听到天和驿馆四个字，越发觉得此人的确有些来头。

青水并未因妇人的重视而感到得意，心中愈发焦急。

他到京城已经整整四天了，太子没见上不说，现在连列锋也找不到，再这么耽搁下去，只怕相救义父之事就要彻底黄了。

他很着急，可是又一点办法都没有，看着车水马龙、热热闹闹的京城街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觉得十分的悲凉和无助。

带着这种情绪，他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浪荡了一上午，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醒过神来，找了一家酒楼准备吃饭。这时，街头突然马蹄煊赫，轰隆不绝的响声从长街的北面传来。

青水很是好奇，探出头去看，就见一列飞奔的马匹得得踏来，踩得路上灰尘滚滚，几乎看不见人。马上坐着宽腰肥胯的粗野汉子，清一色浓密的络腮胡子，穿着兽皮麻衣，挎着半丈长的弯刀，看起来好似野人一般。

队伍最前头，一人扛着一面黑色大旗，棕色的笔触绘出烈马的形象，看得青水又是好奇又是不解。

身边的人早已议论开了，一人问：“这些是什么人，怎么从来没见过？”

一人答道：“这你都没见过？朔羌族的人啊！”

“朔羌族？北境的那个朔羌族？”

“还有哪个朔羌族？看你年纪轻，没见过朔羌族的人也正常。想当年，朔羌族和咱们大献朝可经常打仗，朔羌族人天生骁勇善战，上了马背一个个就变成了杀人的魔头，咱们军队根本抵挡不了，死在北境的将士根本数不胜数。后来，当今圣上登基，第二年就率领三十万大军亲征北境。有圣上亲自坐镇前方，我军士气大振，军队出了函垚关以后便一路凯歌高奏，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就把朔羌族打得落花流水，签了停战协议！”

一人接过话道：“后来，朔羌族贼心不死，又闹了几回，无不被圣上亲自率军杀了个片甲不留。两年以后，朔羌族彻底俯首称臣，族人再也没在我献朝的土地上出现过！”

那人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为什么现在，朔羌族的人又出现了，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京城了呢？”

一人答道：“这还不明白，既然俯首称臣，就要有俯首称臣的样子，圣上五十寿诞，他们一个臣属国难道不要来贺寿献礼吗！”

众人一听，都恍然大悟。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却笑了起来，缓缓摇头道：“贺寿献礼是假，别有所图才是真！”

那人问：“老先生，你这话怎么说？”

老者神情严肃起来，道：“你看到刚才马队最前面那个年轻人了吗？他叫托木烈，是朔羌族原首领托木雷的小儿子。托木雷有四个儿子，个个能征善战，在草原上称霸一方。托木雷死后，四个人为了争夺首领的位置大动刀戈，打了一年多。最后竟然是年纪最小、实力最弱的托木烈脱颖而出，把三个哥哥都杀了，夺得了首领位置。这种心狠手辣的人物，你们觉得，他会心甘情愿对我献朝继续俯首称臣吗？”

众人听了这一席话，都不言语了，望着马队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