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师兄说要把陈青水收为己用,陆冠山好半天愣住了,想不通师兄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么个主意。
“怎么了?”宋瑜笑着问。
“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师兄知道我在说什么。”
宋瑜笑了两声,不以为然道:“你是觉得,青水武艺平平,又毫无背景势力,根本不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收入麾下吧?”
陆冠山点了点头。
宋瑜收起笑容,神色认真起来:“因为他聪明,又有情义!”
陆冠山点点头:“有情义我同意,知道自己的义父是杀人犯,还肯为了他奔走,的确有情义。我要是他,肯定什么也不管,等着继承阎木昔的遗产。”
宋瑜叹道:“不错!明知阎木昔犯的是死罪,还执着于救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份赤子之心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陆冠山却皱起眉头道:“有情义就算了,可聪明,又怎么说呢?”
宋瑜诧异道:“昨夜在阎府,青水的表现还当不起‘聪明’二字吗?”
陆冠山没有话了。
宋瑜神色亮了起来,忍不住赞叹道:“我一向觉得青水心思聪慧,但到底出身小地方,见识短缺,所以有些自卑、怯懦。可经过昨天夜里的事,我已对他刮目相看,不仅心思奇巧、临危不乱,而且仅凭三言两语便扭转了整个局面,要是你,能做到吗?”
陆冠山不服气起来:“我……我未必不行!”
宋瑜笑了笑,也不拆穿他,只是二人都心知肚明,他虽有些小聪明,但在这种场面下显然不够用,若没有坚定的心志和谨慎的思维,是绝不可能化危机为转机的。
宋瑜又叹道:“况且,若没有昨夜青水力挽狂澜,朱凝以霍羽笙为切入口撬开阎府的大门,真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届时阎木昔被拿下狱,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接受调查,而是铁证如山直接获罪,如此情境之下,他为了保命未必不会将我攀咬出来,到那时,局面可就控制不住了!”
陆冠山不服气道:“话虽这么说,可陈青水那么做是为了救阎木昔,可不是为了师兄你。你……也没必要承他的好,念他的情吧?”
宋瑜见他这个态度,便知是起了嫉妒之心,当下也不点破。只是对于青水的意外发现,仍叫他十分兴奋,以至于回想起两年前在寒江寺相遇,当时只当是缘分,如今想来,莫不是老天爷早有安排,赐给他一个如此胆大心细又讲情义的好帮手。
想到此,收服青水的念头更加坚定了。
随着阎木昔入狱,也随着证据和线索被斩断,整个案件顿时陷入了僵局。朱凝自然不服气,恨不得立即砍下阎木昔的头为哥哥赔命,只是理智来想,现在的局面已经比任由他逍遥法外要好得多。
她不相信,阎木昔一个使刀之人会舍得将青荼刀一并送给他的幕后主使,所以这把匕首一定还在阎府,之所以没有找到,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这把刀落在了青水手中。
陈青水的突然冒头,着实打了朱凝一个措手不及,然而细细想来,他的出现其实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对这个腼腆的大男孩,朱凝虽然接触不多,但已看得十分透彻。他善良、老实、重情义,若命运不跟他开玩笑,他将一辈子无愧于心地活着。可偏偏,他的义父成了杀人的罪犯,一下子叫他的善良与情义反目成仇、无法兼得,于是只能二选其一。
他选择了情义,违背了良善。
朱凝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立场去指责他,他做了自己的选择,舍弃了他的良善和与她的交情,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事。只是,他们都有自己需要保护和捍卫的东西,所以不可避免的,要成为水火不能相容的仇敌。
朱凝已经不奢望,通过交心或者质问来赢得青水的同情,只能通过硬碰硬的办法,从他身上找到青荼刀的线索,继而以此为铁证坐实阎木昔的杀人罪行。这不是一件好办的事,也不是即将要去京城的她,有心力去处理的难题。
只是巧得很,青水为了替阎木昔找帮手,也要一同去往乾州,倒是给了她设法筹谋的机会。
又筹备了几日,桓王府的两大车礼品交付了鸿运镖局,先行运往京城。三日后,桓王宋瑜、侧王妃朱凝,以及冠山、王城和另外两个贴身随从,六人六骑自天水城出发,各自带着各自的心事,奔赴了京城乾州。
青水,便是两个贴身随从之一。
以王爷的地位来说,桓王这一行实在是过于简单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大献朝王爷之尊的的确确算不得什么,也不敢用过于奢华的仪程。如此一来,青水作为随从之一,自然要负责一路的打点、照顾!
这可难倒了他。
倒不是说他不情愿、不细心,而是出身小地方的他实在没那么多见识,足以应付一路的打点和伺候。王爷之位再常见再不尊贵,那也有必要的皇家排场和气势,所以这一路的吃穿用度自不可过于简单,这些,都需要随从仔细料理。
青水被这些琐事里的繁文缛节所难倒了,一路都十分窘迫,宋瑜、陆冠山等人看不到这些,另外一个随从有别的事,所以他只能自己摸索自己拿主意,一路上闹了不少笑话。
磕磕绊绊,六月十九,一行人终于到了繁华的京都,乾州。
乾州城位于华江府、应徽府、广林府三府交界之地,不归属任何一府管辖,成为大献朝十八府之外的单独一城,也几乎位于整个献朝的正中央,以皇族巍巍浩然之气傲视天下、震慑四方。
还未进城,京都的繁华景象便朝青水扑面而来,街镇的热闹繁华先不说,便是商贩士卒、往来人群,说话的嗓门和笑容就要比晋原府要自信从容几分,显示出天子脚下的世面和华贵。
待进了城,街道整洁、商市热闹,没有青水想象的摩肩接踵和纷扰嘈杂。客栈、商铺、酒楼、摊贩,伙计、客人、富人、士兵,所有人都认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将偌大的京城演绎出了一种热闹繁华却又井然有序的感觉,让青水看得无比着迷。
相比于他的大开眼界,宋瑜重新看着这座繁华的京都,心中的感觉却是五味杂陈。
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是他记忆中家的所在。他虽是皇子,住在乾州最中央的皇宫里,却也没少跟着其他皇子溜到宫外玩过。京西的金禅寺,南郊的皇家马场,城中的各大酒楼、商铺,都留下过他童年、少年时候的脚印。
这里的一切一切,他都十分熟悉,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一般。
曾几何时,他以为他和乾州的百姓一样,都是繁华京都的一份子,直到他十六岁那年,别人告诉他,他这个四皇子成了桓王,京城不再是他的家,他往后的年华都属于北境一个叫天水城的地方。
他不得不接受父皇对他命运的安排,也没有时间想过这样对或者不对,因为其他皇子都和他一样,京城不属于他们,他们也不属于京城。
其实住在天水城也没什么不好,山高皇帝远,自己有大把的钱花,一生都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不甘。
这种不甘的情绪几乎微不可察,平素在天水城时也从不出来作乱,可如今站在这天子脚下,环顾这熟悉的乾州街头,它就从心底疯狂地冒出来,瞬间倾轧了自己整颗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压抑的情绪从他进城开始,就一直横亘在心头,并在一行人抵达天和驿馆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他曾住在皇宫里,是至高无上的皇子,如今却只能住在这个接待外人的驿馆里,等待着当权者的召见。
虽然天和驿馆落在宋瑜眼中,是一根十分碍眼的刺,可在整个繁华京都,却是极其耀眼的存在。
驿馆坐落在皇宫西侧,离西城门只有不到五里地,是真正的天子脚下。如此优越的地理位置,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可是这么一家驿馆却足足占了二十几亩地,建得也十分富丽堂皇,几乎与皇宫大内不相上下。
天和驿馆之所以如此高调,别无其他,只因这驿馆在开国皇帝手中兴建,便是专门用作外地亲王奉诏入宫时居住——成年皇子既然各有封地,偶尔进京再住皇宫便不太合适,可总不能让王爷去住客栈,于是高祖皇帝便在原有招待外国使臣的驿馆之余,另建了这座天和驿馆,不仅面积大,而且十分华贵富丽,足以体现皇家气派。
虽然天和驿馆又大又奢华,可是由于亲王少,进京的机会更少,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几次。如今适逢嘉佑帝五十圣寿,已经成年且在世的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一起回了京城,各自带着家眷仆人,竟在短短几日内住进来两百来号人,驿馆内热闹场景当真是多年未有、十分罕见。
在各路亲王的行列里,四皇子桓王的车马随行是最少的,带来的礼物也是最单薄的,甚至连穿衣打扮都是最朴素的,不仅比不过拖家带口,连家眷就有三十多人的大皇子黎王,甚至连十八岁的七皇子景王,也是各种珍宝礼物备了足足五辆马车,将他甩出去好一大截。
皇家的手足情义,自然比不得民间。
诸位皇子无皇权之争,平常又各在封地难得相聚,如今见了面,却不忙着叙旧,话里话外不是攀比封地的物产富饶,就是争竞生活的丰富多彩,让青水看得十分诧异,以至于身处献朝最富贵的一群人中间,连紧张都忘记了。
令人奇怪的是,在这种气氛中,宋瑜非但没有自惭形秽心情更加不悦,反倒恢复了温和的笑意,与各位兄弟闲话叙旧十分落落大方,丝毫看不出分封边地的半分埋怨和生活上的丝毫苦楚,让青水更觉得奇怪。
夜幕落了下来。
天和驿馆挂满了各色华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透亮,外头看好似一座华丽的灯塔一般。虽然赶了一天的路,此时此刻,王爷们却仍不能休息,而是彼此皆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聚在一起,共叙兄弟之谊。
朱凝作为侧妃,自然要陪宋瑜出席,于是乎,主子们还在为了生活而奔波忙碌,随从们却难得休息,能够安安稳稳地吃一顿饱饭。
天和驿馆既然地位不一般,供奉的吃食酒饮自然也都是极佳,陆冠山和王城哪里见过这些好东西,像饿狼一般只管狼吞虎咽,不多时就打着饱嗝醉气熏熏地睡了过去。
青水没有喝酒,吃得也不多,照料其他几人回房睡下,便自己坐在廊下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十九的月亮已经只有半圆了,可月上的黑影,仍在青水眼中投射出家乡的模样。
不知不觉,他离开垄头村已经将近两年。
当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连广林府外面的米饭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每天只知道种地、放牛和沉默。如今的他,却练了好几套武功,成为了三阶武人,还去了不少地方,拜了义父,结识了朋友,如今又跟随桓王来到了这繁华的京城,看到了不一样的海市蜃楼。
如今的自己,除了脸上尚有两三分稚气,早已与当年两个模样。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还怀念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的乡下少年。
想到此处,他不禁望着月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砰——”
突然的一声响动,从院子角上的黑影里传来。
“谁在那里?”青水愣了一愣,随即大着胆子喊了起来。
黑影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却并没有人回应。青水很是好奇,脑子里一瞬间转过很多恐怖的念头,想来此处是为皇子专设的驿馆,重兵把守之下应当没有任何风险,又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大起胆子,提着灯笼朝那黑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