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金陵卫大营,北府众人与萧青云连同几个护卫驱马回到城内。
萧青云因有事要处理,交代了两句,便带着人回了总府。
江远行看看天色,蛋黄一般的日头已经斜到了西山之上,于是提议吃过晚饭后再回北府,几人便就近找了家酒楼。
“平白耽误了一天时间,也不知这一天血影有没有在犯案。”江远行叹道。
“经过这一番折腾,金陵卫应该没人会追究五日的期限了,也算是好事。”天测道。
王顺涎着脸:“老大,今天也算是给小直接风,你要不要请客。”
“按道理都是给谁接风谁请客,对吧小直。”
方直无奈地笑笑:“对对……”
嘘声四起。
小儿带着众人进入一间雅间,江远行眼色示意王顺,王顺会意,两人来到酒楼外僻静处。
“你在说吴钩的情况时似乎有所保留,有什么其他情况吗?”
王顺压低声音:“老大,有个消息还是天测查到的,我觉得还是不要在那里说的好。你猜猜天测是从哪里找到吴钩踪迹的?你一定猜不到。”
江远行想了想:“算了,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江宁县,南乾道。”说罢目光灼灼地看着江远行。
金陵整体划分为江宁与上元二县,江宁县在南。
“江宁县……南乾道……记得没错的话,老孟就住在那附近?”
“正是,不仅如此,天测还见到吴钩两次在那附近绕圈,极其谨慎地躲避跟踪,多次确认后才进了孟捕头的家。”
“就是说,吴钩和孟捕头私下里有联系喽,而且还是不愿让人发现的联系。”
“对,因为我认为第三起案件基本可以确定是金陵卫内部出了问题,便没有当场说出这个信息。”
如果王顺当时把这个信息讲出来,孟笙作为当日了解内情的人之一,又与死者家的护卫有关联,难免会让人对孟笙产生不必要的猜疑。
又或者,孟笙和吴钩在这第三起案件中起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作用?江远行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赶出了脑袋,他知道王顺也一定会这样想。
江远行拍了拍王顺的肩膀:“每个人都会有一些秘密,我相信老孟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只有你我和天测三个人知道。”
王顺点了点头,他大概猜出江远行会是如此反应。
江远行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对自己的手下如此,交朋友也是如此,这才使北府变得铁板一块,如果江远行随意怀疑孟笙,那他也就不是江远行了。
两人进了雅间,众人已经点好了菜,书生打趣道:“老大,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去了。”
“王顺说他想要个婆娘,每天看着你和老婆扭扭捏捏,口水都要流干了。”江远行学着王顺的口气。
众人哈哈大笑。
江远行王顺与天测交换过颜色,天测会意。
北府从不藏私,但是涉及到外人的隐私,就没必要共享了。
书生着急道:“小直,你快说说,你这次除了调回血影的案卷,还带回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自方直回来便说有了另外的重要发现,却一直吊着几人的胃口不说,一定要等到人齐再说。
“老大,这次我回汝南,在血影案上没什么发现,只调回了案卷。但是家里的长辈对于前些日子发生的一件事有些看法。”
“什么事?”
“皇城前的那场祭祀!”
听到此话,所有人都来了精神,汝南方家作为当世最大的数术世家,虽然已归隐十几年,但没人敢忽视他们的存在,尤其是像那次祭祀那样匪夷所思的怪事,如果说有谁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恐怕非方家莫属。
“你们可知,当年那场祭祀因何而来?”
王顺想了想,道:“因为圣上听从国师的建议,说当时国泰民安,边疆稳固百姓富足,圣上有开创盛世之功,所以才改年号为开元?”
“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最根本是因为一场天象。”
“天象?”
“对,九年前,据国子监测算,将发生一场极其罕见的天象,国师解释说,是因为圣上德隆世治,才会降此祥瑞,也是因为这样的天象支持,圣上才下定决心顺应天命更改年号。”
“那到底是什么天象?”
“七星连珠!”
众人大多一脸迷惑,天测与林英却是目光灼灼。
江远行以前对古人的宇宙观了解极少,只以为古人眼中都是天圆地方,事实上这也是大多人的看法,但是穿越之后,他发现有一些人的见识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可以称得上是那时的天文学家。
他们发现了太阳系乃至更广大的宇宙的存在,像是金星凌日,五星凌犯这些天文现象都有过明确的记载。
但是因为传播渠道有限,乃至统治者有意的愚民政策,这些高深的知识并不为大众所知晓。
江远行穿越之前虽没有详细了解过这些神奇的现象,但多少有些耳闻。
汝南方家对此有明确的认识,足以说明他们的数术绝不只是封建迷信。
“七星连珠,就是离我们非常近的七颗星星连成一条直线。”方直见明白的人更明白,迷惑的人更迷惑,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解释得清楚的。
“总之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天象,所以圣上才觉得改年号,以示顺应天命。”
“但是那场为更改年号的祭天仪式却出了问题。”
“就是我和王顺之前看到的那场仪式的原版?”江远行道。
“正是,那场祭祀在顺天天坛举行。”
“这有什么问题吗?”书生问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们可知道顺天这座城市有如今的规模,始于何时?”
“前朝国都?”这次说话的是极少开口的林英。
前朝自然指的是元朝,元朝是第一个定北京为国都的中原王朝,江远行隐约这么记得。
“正是,前朝平定天下后,将顺天定为国都,改名北京,一国的都城建设方位极为重要,国都方位中正国家才名正言顺,方可绵延万世。”
“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北京的中轴线却偏离了子午线,这种偏离虽然极其细微,但是只要是数术精通之辈,无不能通过各种手段获悉。”
“甚至有人认为,前朝之所以短命,就是由于国体不正。”
王顺道:“奇怪,前朝氏祖何等英雄人物,手下不会连个精通数术的人都没有吧,为何开关建都会犯这种错误?”
“有人猜测,正是因为元世祖,才会有这种错误。因为北京中轴线延伸向了元朝以前的国都元上都!为了连通两地风水王气,把北京的中轴线倾斜,结果却坏了正位。”
“虽然国都偏斜,正常来说,祭祀却决不可坏了方位,然而那场祭祀却完全按照顺天的方位进行。按照家中长辈所说,这之后的乱象虽不能说完全出自这个原因,但说那场祭祀是导火索却一点也不为过。”
江远行沉思道:“上次你说过,那次祭祀由钦天监监正周云逸主持,你还说他并不是什么欺世盗名之辈,是真正的数术大家,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个腿脚明显带伤,走路一顿一顿,却无比决绝的身影再次浮现在江远行脑海中。
“老大不记得圣上是如何待周监正的吗?”
周云逸因为坚决反对更改年号,被投入锦衣卫昭狱受尽折磨,祭祀将至,又不得不由周云逸主持,不然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周云逸被临时放了出来,主持了祭词。
祭祀第二天,周云逸有最后的机会,只要承认圣上顺应天命是开创盛举之人,不仅可以既往不咎,甚至还可以官复原职继续当他的监正,周云逸却无论如何也不屈服,被活生生杖毙在午门之前。
想到这,众人都是一声长叹,最硬不过文人的风骨。
“你是说周监正故意报复圣上,让这几年间宰乱频发,让天下人为他陪葬?”
“周监正是怎么想的,已经没人可以知道了,但他确实是主持了一次错误的祭祀。”
江远行心里一阵酸楚,无论是不是周云逸负了天下人,也是天下负了周云逸在先,谁是谁非又哪能说得清楚。
江远行突然想起一句话,“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又或者,这本身就是这个文人对天下的回答?
他作为钦天监监正,未必不会发现天下乱象将起,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为一时安稳委曲求全,而让天下在帝王手中慢慢破败?
周云逸的回答是,既然帝王执迷不悟,不若自己就做那搅乱天下的手,让天下乱到极点,自会生出下个太平盛世。
文明从来都是建立在废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