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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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绣窗私语便倾心,

拟共乘鸾上碧岑。

可奈桃源香径里,

乱红飞阻梦难寻。

夫人赵淑娴心中无事,腿又有伤,便小步慢行,一摇三摆,走走停停,把个红英急得心里直想哭,可也只能是耐着性子搀着走,好不容易进得花园,一下子又哪里便能寻得见那两个冤家,只得走一步说一步了。她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嘴里却不停地说着:“夫人,您看,这草绿花艳的,真个是好看呀。”

赵淑娴对着满园春色感叹道:“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红英说:“夫人离四十尚早,怎能言老?”

赵淑娴又见微风过处,落红成阵,也心疼得不得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花开能有几日红,真是可惜呀。”

红英听着心有同感,此刻却顾不得接话,因为她远远瞧见梧桐树下,花草丛中有两个人影闪动,想是那两个情种吧,便故意朝那个方向指道:“夫人快往那边看,那些昙花开的多艳呀!”

赵淑娴顺着红英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是姹紫嫣红,灿若锦屏,便对红英说“今年的昙花开得好早呀。”

红英应道:“是呀,是呀。”

正说话间,赵淑娴就见文娇和文秀相随在花间行走,心中便是一惊:“四下无人,娇儿怎与那高家外甥在一处,这孤男寡女的,敢是做下什么事来?”便高声呼唤女儿。

文娇满面羞涩来到母亲面前,见红英在一旁乜斜着眼,撇着嘴,满脸得意之色,便知母亲此来定与她有关。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赵淑娴见文娇过来,便厉声问道:“娇儿,好个不懂事的丫头!你一个女儿家不在绣房之中,来此做甚?”

文娇低头看着脚尖说道:“孩儿在房中坐得久了,身子困倦,故来此看花消遣。”

赵淑娴仍沉着脸道:“哎,你是女孩家,岂可独行无人之地?”

文娇毕竟是母亲宠惯了的,便赌气说道:“那怕什么?”

赵淑娴想:“死妮子还敢顶嘴。”本欲说出怎么与文秀在一处,但又虑及红英在场,怕文娇脸上挂不住,便稳了稳心神说道:“怕什么?这大园子中云迷雾凝的,四下连里个人影也没有,况那黄鼠狼子、花妖狐魅、柳精桃灵闹春思春的,倘若我儿一时不慎撞上了,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教我怎么生活呀?”

文娇过来牵了赵淑娴的衣襟撒娇道:“娘~,现在是深秋,闹什么思春~?”

赵淑娴说:“还犟嘴!”

文娇娇娇道:“孩儿以后再不敢了。”

赵淑娴轻轻拍了拍文娇,充满爱怜地说:“即便想来,你个女孩家脚小鞋弯的,怎么能少个丫环扶持呢?”

红英本以为赵淑娴见了适才情形,会大发脾气的,不想母女俩越说越没事了,便在一旁扇风道:“夫人说的极是。小姐呀,你偷偷地出了绣房,到这里闲看什么春花秋草儿?哎呀!若不是夫人亲自来了看个明白,你则又道是莺惹事,燕知情,是哪个小贱人撺掇的。可夫人眼里岂是能揉沙子的?这园子阴森森的,平日里我们几个丫头结伴来还害怕呢,小姐可是千金贵体,比不得我们生来就下贱,可千万要当心自重。您若要寻芳踏草,哪里能少个丫环陪伴?”

赵淑娴听出红英话里带刺,心上极不舒服,毕竟文娇是自己的亲女儿,我教训女儿用不着个下人帮衬。今天这事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况且平时自己也十分看不上这个妖冶狐媚、心机过人、伶牙俐齿、打着老太爷主意的大丫头,急忙打断红英的话,阴了脸喝斥道:“小贱人,这里岂有你插嘴的份儿?你且给我好好将小姐送回绣房中去。”

红英讨了个没趣,只得闭了嘴,便过来对文娇说道:“小姐,请吧!”

文娇狠狠剜了红英一眼说道:“我可劳驾不起,你还是照顾夫人吧!”说罢勿勿朝园门走去。

赵淑娴见文娇走了,游园赏花的兴趣已荡然无存,便让红英扶了往回走,自忖:近来,文娇言谈举止都不似从前,且胸高腰丰,脸庞红润,原以为她正值花季,就要成人,也属正常。如今看来,绝非一般。今日又与文秀独处,这也绝非偶然。历观野史传奇,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没有真知灼见,竟把他们当了兄妹。实际上说是兄妹,又是两姓之人,并无同胞之义;说不是兄妹,又系一脉所出,似有共体之情。这种亲情最难分别,以致令其穿房入户,难以提防。一旦出了乱子,悔之不迭。明日最好打发高文秀回去便是。

【二】《女冠子.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无端招引旁人妒,

情寂寞,影萧疏。

几番儿倚遍栏杆玉,

算则是不如归去。

好事多磨成又败,

相看冷眼谁睬。

五湖风月转头空,

何时了却鸳鸯债。

高文秀狠狈逃出后花园,返回书房,惆怅不已,知此事定是红英从中使坏,料想舅妗已看见自己,心中定生疑惑。只怕自己在这里不能久住了,一夜辗转难眠,思量再三还是主动辞行的好。

果然如文秀所料,舅妗的脸色连着几天都是阴沉沉的,这倒使他和文娇更加尴尬:两人在赵淑娴处遇见,只做不认识。但这样欲盖弥彰,又总觉得瞒不过旁人。文秀知道自己已经在外公家待不下去了,只得借口病体痊愈,思念父母,告辞回乡。

第二天,待外公处理了衙门公事,午后回到府中,文秀即上中堂告辞。

孙知之见文秀突然提出要走,感到十分意外,便说:“厚卿着急什么?再住些日子吧。”

赵淑娴一旁忙插言道:“老太爷,三哥也住了一段日子了,姑爹、姑奶奶能不惦记?况三哥要走自有他的打算,岂能因咱家的琐事拖累外甥?”

昨日孙知之回府后,赵淑娴并不曾对他提起后花园之事,一则,是事情到了什么程度,自己并不清楚,或许兄妹偶然相遇,本无情缘;二则,也怕老太爷知道了,反倒责怪自己教女无方。不过此事也不可掉以轻心,当防犯于未然,寻个机会,不露声色,让文秀离开也就是了。今日正无情少绪思量此事,却见文秀前来辞行,正中下怀,心里道:“这小子倒还知趣。”

孙知之不知就里,平素又喜欢文秀,当然诚心挽留。

赵淑娴只得如此这般托词,才能使三方面都不至于难堪。

孙知之听了赵淑娴之言,也觉在理,便和颜悦色地对文秀说:“外公真是老了,你妗子所言极是。你父母一定担心你的身体。现在健健康康了,回家让你父母高兴高兴。那么,外公也就不挽留了,回去代我和你外婆问候你的双亲。”

赵淑娴又道:“三哥回去后,当一心攻书,立志青云之上。”

文秀知道舅妗是在敲打自己,也觉得再住下去,于己、于文娇都不利,不如激流勇退,再想办法,便爽声说道:“姥爷、妗子放心,明日外甥便起身回东平了。”彼此又相互客气一番,文秀便回房打点行囊,待到日暮月上,只想到绣阁再见上文娇一面,可见游廊之上红英与湘娥说说笑笑,不住往自己这边瞧,似在有意监视自己,心中恨得直咬牙,真想与那红英这小贱人拼命。

【三】《五更转.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芳草涯,斜阳暮,

听啼鹃血泪枯。

他声声低死、抵死的催人去,

几次三番,欲留难住。

砖填塞,水涨满,桃源渡。

想今宵梦醒,梦醒人何处?

万种凄凉,向谁分诉?

无奈,只能是傍灯孤眠了,直到五鼓方才入得梦中。

朦胧中听得有轻轻击门声,文秀急披衣坐起,侧耳细听,却是文娇在轻声呼唤:“秀郎、秀郎,快快开门。”

文秀欣喜若狂将门开了,文娇闪身进来,两个人便紧紧拥抱在一起。

文秀道:“贤妻,可想煞我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文娇泣道:“我听得小慧说,你今日便要回东平去了,思量再三,怎么也得为你送送行。前半夜不敢出来。瞪眼看着天快亮了,我想再不出来,就怕见不到你了,便踏露前来。想你我刚刚和好,谁料风波又起,此事虽是红英贱人所为,实也是一时缘份所致。天啊,我怎么这样命薄?”

文秀爱怜地为文娇擦着眼泪,哽咽道:“古人云:好事多磨。不信你我就这般儿横遭折磨。”

文娇又为文秀拭泪道:“三哥你别哭……”

文秀点点头道:“我不哭,你也不要哭了……天亮后,我就得走了,不知今宵梦醒何处?只是我这心中千般苦处,万种凄凉,到时可向谁人诉说……”

文娇呜咽道:“秀郎,妾是真不愿你走啊,可又怎么能留得住你呢?”

文秀咬牙切齿道:“恨杀红英使坏,致有此事,生生地将咱这对比目鱼、连理枝给分开了。真正是最毒不过妇人心。”

文娇止住眼泪长叹一声道:“虽说是红英隔断姻缘,如今我倒是顾不得怨她了。”

文秀惊问:“不怨她,还能怨谁?”

文娇道:“我倒是虑着你。”

文秀又是一惊:“虑我什么?”

“我问你以后你还来不来了?”

文秀听了垂头丧气道:“眼前事势如此,以后能否相会,又怎能预料?”

文娇苦笑道:“可不道山川有隔情难隔。只要你心中有我,自会想方设法求便再来。秀郎,你千万不要因红英作梗,便不再来,这样反倒中了人家的奸计,称了人家的心,随了人家的意。”

文秀摇摇头长叹道:“唉,只怕是……你我只能在梦中重逢了。”

这时,门板“嘭嘭”响起,听得老王忠门外唤道:“高家官人,高家官人。” 惊得文娇急冲文秀使了个眼色,示意文秀快出去应付。待文秀出去,她忙将卧室门关了。

文秀踱出外间将门开了,问道:“老人家何事打门?”

王忠说:“高官人行李收拾好了么?老爷今早有公事,夫人行动不便,就不为官人送行了,特备盘缠在此,教官人要行即行,也不必告别。”说着将包银子递与文秀。

文秀接了银包,说道:“晓得了,请老人家自去回复老太爷和舅妗,天一亮,小生即刻启程。”

王忠应了声:“官人好行。”便回去复命去了。

文秀将门掩好,文娇已从卧室出来。

文秀将银包往桌上一扔道:“适才院公不是来送盘缠的,分明是催我启程。我如今再难停留片刻了,只得就此拜别。”说着长揖到地,立起身子时又是泪痕满面了。

文娇心如刀绞,扑入文秀怀中呜咽道:“俺娘好狠心呀!”

文秀强忍悲痛,展颜微笑道:“事已至此,还望娘子善自珍重,以待重逢。”

文娇也忍泪点头道:“不知何时科举能恢复啊!只愿你一举高登,重遣媒人议婚,那样,祖父或能见许。”

文秀早无求取功名之心,长叹一声道:“我不怕功名两字无,只怕姻缘一世虚。我是人去心留,娘子只须保重身体,别愁损了花容月貌,我少不得掘地通天、想方设法与你重会。”

文娇道:“妾定忍死以待。”

猛听得晨鼓咚咚。

文秀轻声道:“娘子回去吧,免得丫环们起来发觉。”

文娇点点头,欲行又止道:“秀郎,你当真要走吗?”

文秀道:“当真要走。不走不行了。”

“那你有暇,便可寄书信与我。啊?秀郎!”

文秀感叹道:“唉,我的妹妹,你在深闺之内,我如何能寄信与你?”

文娇掩面哭道:“真正是令人悲杀。”说罢,从袖里取出花笺,恭恭敬敬地送给文秀。只见上面写着一首《一剪梅》:

豆蔻梢头秋意阑,

风满前山,雨满前山。

杜鹃啼血五更残,

花不禁寒,人不禁寒。

离合悲欢事几般,

离有悲欢,合有悲欢。

别时容易见时难,

怕唱《阳关》,莫唱《阳关》。

“娇妹此词,我当存入胸臆,永志不忘!”文秀只觉“杜鹃啼血”、“人不禁寒”、“ 别时容易见时难”这些词句好像剑一般刺痛了他的心。

文娇又说:“唉!秀郎,你这一去,我这一身也真不知如何呢?只有夜夜苦思,形影相吊,这日子怎么熬得过去啊?”文娇的话,哀婉凄绝。

这正是文秀最为忧虑的,他的心里又何尝不作此想,但嘴上却不得不安慰文娇:“娇妹,你刚才还嘱咐我务必再来。我想,天无绝人之路。你要答应我,善自保养,以期后会,这样我才放心!”

“天无绝人之路?”文娇似在自问,忽然脸上有了笑魇,她用力摇着我想的双臂道:“对,你回去好好努力,攻读诗书,等待恢复科考,一举高登。到那时,称遣媒婆来求婚,爷爷一高兴,或许欣然答应我俩婚事,也未可知?”文娇满脸都是祈望之色。

【四】《五更转.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泪泠泠,千行雨,

一般般肠断无。

听道一声去也,

眼见的真个抛人去,

万想千思留郎不住。

似这等恶分离,

苦间阻,蓝桥路。

便安排好梦,好梦也无寻处。

只落得恨压眉尖,把满天愁蹙。

未经科场之人,总不知科场之苦。其中的酸甜苦辣,登科落第,几乎半点由不得自己。否则,以李太白的天纵英才,就不会不去应进士试了;而杜少陵号“诗圣”,终生潦倒;前朝先贤苏东坡,两次落第,如果没有文坛宗伯欧阳修的赏识,怕是三苏都要被湮没无闻!何况现在又取消了科考,我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但文秀不敢对文娇说出这些,他不愿让心上人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于是只有强打精神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一定努力功名。但我不敢忘的,还是娇妹的一片深情。”

文娇含情说道:“感郎厚意,妹当忍死以待。到家后,别忘了常寄书信来,也免得我终日翘首期盼,望眼欲穿。”

文秀只有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他不敢说出这句话:“你在深闺之中,我的书信你又如何能寄到你手里?”

二人凄凄哀哀,依依不舍,一如生离死别。无奈文秀只得狠狠心,咬牙跺脚离开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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