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怪他心事忒多端,
欲寄音书把雁瞒。
青鸟衔来云外语,
管教平地起波澜。
次日,正逢望日[每月之十五日],孙知之宣布准备续弦。
阖府仆人丫环聚于中堂,为老太爷贺喜。文秀、文娇也都在堂上同座闲谈。
红英见时机已到,便走过来指着文娇石榴裙下微微露出的绣鞋,对文秀飞媚眼道:“高家哥哥你看,那便是你前日所丢之鞋。”
文娇听了脸都吓白了,急与母亲说话遮掩。好在当时人多嘴杂,母亲没有听到。
文秀也肠慌腹乱冒了一头冷汗。他抬头去看文娇,就见文娇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做看不见,自己又不敢与其对视,再看红英却面露得意之色,与小慧、湘娥等丫头说说笑笑如无事人一般,自家好生没趣,便讪讪地起身告辞出来。
文娇见文秀去了,心中暗忖,定是文秀这个负心郎,指使红英故意在祖父和母亲面前让自己难堪的,见我遮掩过去,便觉没趣,只得走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算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高文秀啊高文秀,这正是:山川可料有难料,薄幸如君有几人。
自此,文娇除到中堂给祖父问安时遇见文秀依礼勉强应酬两句外,不再寻机求便去见文秀,对红英更是不理不睬。
【二】《青玉案.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文秀遭文娇百般冷遇,心中苦不堪言,日夜寻求与文娇独处的机会以表明心迹而不得。
这日,文秀早早来到后园徘徊,盼望文娇也能出来。只见杨柳叶儿,片片如雪,随风飘飘落下,一时心绪如潮,情难自禁。
人常言:“女儿家水性扬花,情无定性。”似今看来果真如此。思量这两年与文娇时聚时散,时好时坏,时疑时欢的恩恩怨怨,真若这风中的柳叶飘泊不定,也许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想也是前世里的对头,今世里的情侣。
徘徊叹息不觉来到一丛刺玫前,只见花团锦簇,芳香袭人,又见一枝上花开并蒂,便不由得伸手去摘,花未到手,指尖儿却像被野蜂蜇了一般,痛得他一下子缩手回来,指上已渗出了鲜红的血珠。再去看花,却见花下有根尖尖小刺,不由得摇头苦笑道:娇花香艳,却美中带刺,正如我那小姐一般。”低头之际,却见花下有鸾笺一幅,便俯身拾起。
只见鸾笺上面蝇头小楷书有一阕《青玉案》:
花底莺踏红英乱,
秋风重,顿成愁懒。
“红拂”梦散楚云平,
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牵绊,
奈愁绪寸心难管,
深诚无计寄天涯,
几欲问梁间燕。
[红拂:玫瑰名称。]
文秀把玩良久,只觉词中愁绪无限,心内细想道:“若以词意揣测,无疑是娇妹所作,下篇似有怨情、有悔意,真不知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但从笔迹来看,又不像是文娇所书。想这府内有此才情的只有文娇。可文娇的墨迹自己是熟悉的,要比这笺上的字清秀飘逸得多;若不是文娇所做?这府中的丫环婆子行些俚俗酒令、唱个小曲还行,只怕是没这个才气、无这份雅兴,伤春悲秋;或许是文娇这些日子心中不畅,故笔下缭乱一二也未可知。
正在思量间,忽听小慧、紫嫣在花圃中嘻嘻哈哈斗草,怕她们见了生疑,慌忙返回书房。
【三】《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蟾宫偷折桂花枝,
恰似西厢待月时。
好把风声细藏隐,
莫教鹦鹉语人知。
文娇近来日夜思量着与红英的糟糕关系,万事做不在心上。午后,独自出来到前院中堂找母亲闲话去。
出得后院,跨月亮门沿游廊低头前行,耳畔听得一声啼吟“小姐来啦!”惊得抬头看时,却是东厢廊下金丝笼中那只红嘴绿羽的鹦鹉,歪头正做人语。暗忖:“我与那积世里的冤家相会此堂之间,他人不曾得见,这鹦鹉倒是都看见了。”便从腰间香囊中摸出两粒红豆,朝笼中掷去。
那鹦鹉于笼中扑愣着乱跳一阵叫着:“娇儿为何打我?娇儿为何打我?”惹得文娇愁容顿改,哑然失笑。
这时,文秀突然从房中踉跄着冲了出来。
【四】《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沉吟无语思匆匆,
几度看花恨转浓。
未识娇娘心上事,
倚栏还自问东风。
文秀正躺在帐中思量与文娇和红英的恩恩怨怨,忽听得窗外鸟作人语“小姐来啦”这都是平日里,自己思念文娇之语,谁知让鸟儿学了去。
文秀心中狂喜,一下子从床上跃起,扑出门外。二人四目相对,不知是梦是幻,说不出是喜是怨。
文娇冷了脸忙把头侧过一旁。
文秀双手相抱一揖到地说道:“妹妹,连日来为何总躲着我?”
文娇正色道:“男女有别,岂容频会,谈不上谁躲谁。”
文秀见文娇这副无情无义的样子,又道:“妹妹休说远了。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日子来,可想煞小生了。就请妹妹屈尊暂到书房中一叙,不知意下如何?”
文娇冷冰冰地说道:“兄妹之间,岂容无人之处私会?”
文秀心想这花容月貌的小姐如何便成了道学先生?只得和颜悦色低声下气地请求道:“妹妹敢是怪怨小生了,那就请妹妹进得房中,待愚兄正正经经给妹妹赔个不是。”说着伸手扯了扯文娇的衣袖往门里拉。
文娇几欲挣脱,文秀死死拉住衣袖就是不放。文娇又怕如此拉拉扯扯被人瞧见,反倒不好,只得半推半就跟他进了书房。
文秀躬身一礼道:“妹妹请坐。”
文娇端身正坐在书案前,只是不搭一言,心中道:“我倒要听听你说什么。”垂下粉颈,一眼看见书案上的鸾笺,拈起来便瞧。
文秀见状忙凑过来,道:“妹妹此词是何时所做?”
文娇蛾眉紧锁,不作一声。
文秀想女孩儿家就爱使个小性子,我且大度些与她赔些笑脸,便恭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妹妹为何不开尊口?”
文娇越发气恼,将身子背了过去。文秀又绕了过去作了个长揖。文娇又转到这边。如此三番五次,文秀心中也犯了疑,不知自己又怎么惹得文娇这般气恼,只得再深作一揖道:“妹妹暂且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你就是教小生死,我也得做个明白鬼吧?乞赐明言。”
文娇本不想搭理他,见他说得动情,心中不由得一酸,滴下泪来。
文秀急得直搓手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娇拭着泪将鸾笺往案上一摔,说道:“这是红英填的词,三哥自她处索得,又来问我做甚?”
文秀恍然大悟道:“噢,原来是红英的词呀,她还会填词?真看不出。看这事闹的,这笺是小生适才在园中花下捡得,妹妹又何必生疑?”
文娇听得此言,心中暗道:“此地无银三百两,装得倒是蛮像的。”便一撩眼皮盯着文秀道:“当真是拾的?”
文秀见娇文娇满脸生疑,知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又不甘心,便耐着性子说道:“那还有假,早上我在花园等妹妹,无意中在玫瑰花下拾到此笺,见词意颇似妹妹所作,观墨迹又不似妹妹所书,正想找你问询此事,正巧妹妹来了。这词笺拾得纯属是偶然,小生根本就不认识红英的字,更谈不上向她索要什么诗词了。”
文娇满眼泪花,紧咬下唇,猛地立起身来道:“你编得像真的一样,怕是在后花园中等红英吧?”说完就往外走。
文秀急忙扯住她的衣襟求道:“妹妹再稍坐片刻,说明不好吗?”
文娇奋力挣扎,文秀就是不放道:“妹妹,这些日子我千思万想,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受你这般冷落,敢是妹妹把旧情全抛弃了,不愿理睬我了?你就这么狠心?”
文娇奋力推开文秀,道:“胸中万恨千愁事,说与旁人怎得知。”说罢一抖袖子,头也不回地去了。
文秀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叹道:“小姐,小姐,你真是情多怨多恨也多,只是将人不理不睬,横加冤枉。可怜我高文秀将这不明不白的衷肠诉与谁人知道?难道说,你果然把旧时花前月下恩恩爱爱全都忘记了吗?”
文秀此时只觉心中万般委屈,把那男儿泪又洒落下来。
【三】《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此情诉与鬼神知,
地久天长誓不离。
莫似当时轻间阻,
令人还赋断肠诗。
这日雨霁天晴,花间树上翠鸟儿吱吱喳喳欢唱不停。
文秀蹑足潜踪,向绣阁走来。这些日子,他被文娇冷落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脸儿瘦了一圈,腰细了一匝,日夜拜告苍天,求得佳人能回心转意。又无数遍地诅咒着自己,不该不小心丢了绣鞋,令文娇生怨;更不该拾那鸾笺,空惹文娇生疑。
来到门前见四下里静悄悄,一种凄凉之感涌上心头。想到往日里到此,文娇喜笑相迎;今日里冷冷清清,无人理睬,好生无趣。
他掀帘进得阁中,只见绣帐半掩,文娇面里而卧。想是睡着了,也不便打搅,便来到床边坐下,看着香炉内烟霭袅袅。只见书案上摆着一幅云烟笺,上面写着五言绝句一首:
灰篆香难炷,风月影易移。
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文秀沉吟良久,内心暗惊道:娇妹疑我之深,一至于此!这头两句便说我靠不住,爱移情别恋,这也罢了;后两句情意悱恻,哀感动人,令人想起《会真记》中崔莺莺的断肠诗: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若真如此,我高文秀还有何脸面再见娇妹!个中委屈,不知如何才能向她刨白清楚?
文秀看着花容瘦损的心上人,眼泪不住地往下滴。他轻轻抚摸着文娇的后背,心中道:“我多心的妹妹呀,你这是何苦来呀?”猛地文娇身子动了一下,微睁凤目,文秀忙拭泪问道:“妹妹为何昼寝于此?”
文娇翻身坐起来,满脸怒气厉声斥道:“此乃小妹的深闺,兄长无事何以到此?”
文秀慌忙起身长揖道:“愚兄得罪了,愚兄得罪了,妹妹恕罪,妹妹恕罪!”抬头再看文娇仍是满脸怒气,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式。
文秀此时也豁出去了,一字一句地说道:“小生今日贸然前来,打扰妹妹,只有一言相问:再会以来,多蒙妹妹厚爱,你我比先前更加情浓意深。可近日来,不知何故,妹妹视小生如敝履?乞请明言。”
文娇闻听此言犹如万箭穿心,可一想到近来之事又不能不多个心眼,硬着心肠忍着泪水不出一言,倒要看他如何往下做戏。
文秀见文娇仍是无动于衷,愈发伤心地说道:“小生既为所弃,想是姿质薄劣,今后断不敢再来讨扰,但见弃之因,还望妹妹明示。”
听到此,文娇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决堤般夺眶而出,抽噎半晌说道:“妾自思往日与兄长恩情不薄,如今是君弃妾,妾何敢弃君?”
文秀听了心中万分委屈,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文娇哭了一阵,又数落道:“想当日你指天咒地,与我结下海誓山盟,谁料半载不到,你便移情别恋,这不知是郎心变了,还是妾心变了?”
文秀怔怔道:“小生一个穷秀才怎敢有变?还是你女孩家情意不久,反怨于我。”
文娇止了泪水叹道:“你想这么说,也随便。自古道:痴心女子负心汉。我看倒是男人的心最易变,什么愿了,誓了,随随便便就能许,什么时间都能发。”
文秀道:“小生之誓,可不是随便发的,生则同心,死则同穴,本是发自肺腑,出于真心,没有半点假意。”
文娇冷笑道:“别说这些,我不想听。”
文秀嘴唇哆嗦道:“小生若有二心,教雷霹死好了。”
文娇哭道:“你也用不着死呀活呀的发这些毒誓,什么意思?我算看透了……”
“妹妹别把话说绝,且问妹妹,你到底因为何事如此疑我?还望明言,小生就是死也瞑目了。”
“兄长岂不自知,何待妾言?兄偶遗鞋,红英得之;红英偶遗词,兄且得之;花前扑蝶、嬉谑调笑好不尽兴!天下偶然之事,为何如此多?”文娇抽泣了两声,接着说,“祖父拒绝你家的婚约,又不管我的事。你不爱我也就罢了,凭什么又让人当众指说羞辱我?我知道祖父的拒婚,最高兴的是红英这个死丫头。我不敢怨恨你,也不怨恨她。只望你好好爱护她,不必把我放在心上就是了。”
文秀听了仰天长叹道:“难怪你近日来深恨于我,原来是为红英。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小生衷肠苍天可鉴。罢罢罢,如今我怎么说,你也不能相信我了,当于神灵面前赌下一个大誓如何?”
文娇见文秀急成这副模样,心想:或许真是冤枉他了。气也消了大半,便说:“此话当真?你真敢到神灵面前发誓?”
文秀说道:“怎不当真?有何不敢?我何时把你我之事当做儿戏?”
文娇道:“后花园荷池东畔正对着明灵大王之祠。据说此神聪明正直,有求必应。三哥若能同妾对祠发下大誓,我才信着你。”
文秀恨不得能马上就去发誓,以解文娇心头之疑,便道:“我一定去,想明灵大王也知我文秀别无二心。”
文娇见状,疑虑也减了不少,心境渐佳,便约文秀于明日早饭后,同到后花园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