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懒画眉.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折花枝徐步转小回廊,
则被露珠儿,
掠湿了湘罗悲翠裳。
且把衣鞋都换了,
重来香理新妆。
是谁人揭动俺芙蓉账?
倒乱了鸳鸯绣枕傍。
文娇早妆完毕,见花瓶中花儿败落,便带了小慧到花园中折菊花。小丫头贪玩,拉着文娇看了“羞女”,看“二乔”;看了“飞鸟美人”,又看“点降唇”;一会儿扑蝶,一会儿逗鸟,自己个欢笑不已。
文娇拣瓣肥色艳的“龙吐珠”,折了几支便要返回。小慧意犹未尽,不肯回来。文娇只得任她玩耍,自己持了花枝,返回绣房。
进门将花插在瓶中,低头见自己的湘翠百褶裙和凤头红绣鞋已被露水打湿,便将裙子脱了,揭了绣帐换鞋,却见帐中绣枕似有人动过,满床上寻了一遍却不见了绣鞋,心中暗道:“这真是奇了,我的绣鞋怎么会没了?清清楚楚放在枕边,莫非它还能自己飞了不成……”
这时,只听珠帘一响,红英走了进来。她似笑非笑地说:“小姐平日里早在窗外刺绣了,今日怎么还在房内呢?”
文娇心中着急,也顾不上搭言,复又低头寻找绣鞋。
红英走进问:“小姐,你在找什么?”
文娇仍不答言,只是一门心思找自己的绣鞋。
红英依旧微笑道:“哟,大小姐,瞧你这愁眉苦脸的,到底丢了什么?”
文娇猛然想起素日里红英常来讨鞋样,因两人的脚儿一般大小,这双鞋做好时,她就曾试过,想是她趁自己不在拿了去,故意拿自己开心,便没好气地说:“适才谁到我房里来了?”
红英笑道:“小姐金闺之中,哪个人敢乱闯呀?”
“那,我房里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东西?把你急成这个样子。”
文秀心中含恨,肯定地说道:“定是有人来过我的屋!”
“我可不曾见谁进来过,小姐这么忙着找,是没了金凤钗,还是不见玉耳环?”
“不是。”
“那是丢了金丝翠玉镯,还是八宝攒珠簪?”
“不是,不是。”
“那…莫不是有人偷了你那…小金莲……?”
“正是,看来你是知道的,你明知故问,专门拿我开心,是不是?”
红英从袖中取出绢帕,展开往文娇眼前一送,问道:“可是这双?”
文娇急忙接过来,说:“正是。”
红英盯住文娇笑道:“如此,小姐你何不早说,看把你急的,这可是我拾到的,特来送还。”
“你拾到的?好生奇怪,这鞋昨夜里我掖在枕侧,今早还在,它又没长翅膀,咋能飞出绣阁外?”
红英又笑了笑:“我想这鞋……是小姐送人了吧?”
“闭嘴!我的鞋儿怎能送人?想是你拿了去,寻我开心,现在反倒说什么我送人了,真是岂有此理。”文娇猛地翻脸。
红英一听也恼了,心想:“你把鞋送给文秀,万一让别人看到,把这鞋交给老太爷、夫人就麻烦了。我好心给你送回来,你反而恼羞成怒,反咬一口,栽赃起我来了。”便冷了脸道,“小姐可不要血口喷人,你且把鞋拿来,我自去还给那人。”
文娇柳眉上扬,粉面含威,厉声说:“你说是谁拿去的?”
红英到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急道:“不是你私自送给那人,就是那人自己偷了去。若不是,你倒说说这绣鞋,好好地放在深闺,怎么能跑到那个人的床上?”
文娇如坠云里雾中,问:“哪个人?”
红英瞥一眼,心中暗道:“摆着明白装糊涂,装得倒像真的一样。”嘴上却说:“小姐你想咱府里还有哪个人?”
文娇猛然醒悟,顿时满脸羞红,低垂粉颈,暗思:“是三哥偷去的?我绣房与他书房隔绝,他就是想偷香窃玉,也不敢大天白日的,径自到我这绣房深闺。一定是红英编造的?可她说得有板有眼,也不像是信口胡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红英见文娇低头不语,便赌气说:“不是小姐给他的,又不是他拿去的,定是红英赃诬小姐了。罢罢罢,我把这鞋儿送与夫人,让夫人查个仔细,弄个明白。省得让偷鞋贼消遥法外。”说着过来从文娇手中抢过了绣鞋便往外走。
急得文娇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道:“小姑忙什么嘛?我也没说定是姑姑拿去的。如今幸在姑姑手中,若是别人见了,还不知怎样?我只求姑姑口儿放稳些,休在人前提起。”
红英见文娇软了下来,也改口说:“如此,我就不告知夫人了,那……给你吧,以后这些东西要自己保管好~”
文娇接了鞋,嘻笑道:“哼,你便告知夫人我也不怕!我就说,这鞋即便落在那人手中,你怎么又从他床上拾得?我倒要看你个蹄子如何解释?”
红英气得一指文娇:“你!你真会放刁。我如今不与小姐讲,只是去问那高官人,看他怎么说?”说罢拂袖而去。
见红英去了,文娇两腿一软,跌坐在牙床上,自忖:红英所言到也可信,这鞋定是三哥拿的。只是,怎么又落在红英的手上?敢情是这两人假戏真做了?定是!不然他偷了鞋,藏还来不及,怎么会摆在明处?分明是偷了鞋,向红英显摆……
文秀,负心郎,连个丫环,不,你连你小姑都要沾惹,你把我摆在哪里?想到此,不觉珠泪涟涟,滴湿了手中的绣鞋。
【二】《意不尽.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杂情自古应难量,
郎意争如流水长。
今日个蜂狂蝶攘,
则怕漏尽秋风使我心自伤。
晌午,文秀回到书房,将门关严,进床帐伸手去枕畔摸那对小绣鞋,却没摸着,便翻身寻找,也不见踪影,心想:“谁到我卧室来过?一定是有人趁我不在,进来偷走了绣鞋。”想到此,只觉得头皮发炸,眼前发黑,“不好!这绣鞋若落在他人手中,一则坏了小姐的名声,二则人家是在自己房中发现绣鞋的,传扬出去对自己声誉也不好,这可怎么办?”急得他坐立不安。
日暮时分,文娇独自来到书房,进门看见文秀,便一脸秋霜问道:“兄长今日可曾到过小妹绣阁?”
文秀支支吾吾,半晌嗫嚅道:“去……去来。”
“那,你可曾于帐中取了一对绣鞋?”
“这……”文秀的脸一下子红至耳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文娇见文秀这个窘态,已证实红英所言属实,绣鞋的确是他所盗,心中十分不悦,冷冷道:“若是兄长拿了,还给小妹便是。”
文秀暗忖:既是知道我盗了你的鞋,想此时她已知鞋的下落,或许是她回房后寻鞋不见,便寻到我的书馆,自己收了回去,现在故意相逼。既然绣鞋没落在他人手中,自己便可放心了。
文秀不由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妹妹的绣鞋着实太迷人了,小生爱不释手,便斗胆做了回梁上君子,还望妹妹见谅。”
文娇伸出手来说:“既然三哥承认了,小妹也就不再追究了,你还我鞋来便可。”
文秀见文娇依旧索鞋,以为与自己闹着玩儿,便耍死皮道:“可惜,可惜!如今鞋儿自我床上不翼而飞,想是已在妹妹处了,好妹妹,你何必苦苦相逼,让小生怎给你变出鞋来?”
文娇听出文秀已知物归原主,更说明是他支使红英送鞋羞辱自己的。这两人关系的确非同一般,定是背着自己有了私情。心中暗道:“文秀,我算是认识你了。”遂白了他一眼,甩袖扬长而去。
文秀欲加阻拦,却迟了半步,又不便追出去,只能是在房中干着急。
【三】《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无情无绪自疑猜,
花正开时蝶又来。
欲把芳心诉明月,
还愁月影转西阶。
午后,红英服侍老太爷午睡后,自己又朝书房走来,见庭中红叶纷飞,落红片片,不禁想到自家身世,心中好不凄苦,轻声叹道:“秋愁断肠也,何时燕双栖。”
话音未落,就就听背后有人说道:“姐姐休要断肠,与小生双栖如何?”
红英顿时惊得芳心乱跳,动弹不得。待稍稍心神宁静了些,回转头来,却见文秀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知他偷听了自己适才所吟之句,窘得腮飘红云,额角生汗,轻轻啐了口道:“呸,你这人,怎么老愿意作贼?”
文秀笑嘻嘻转到她面前道:“我偷了你的人,还是偷了你的心?姐姐为何骂我是贼?”
“你窃听人言,岂不是贼?”
文秀“嘿嘿”笑了两声道:“姐姐可知道捉贼见赃,窃听人言,赃在哪里?”
“要赃也有,你床头绣鞋哪里来的?”
文秀听了恍然大悟,一拍手道:“怪不得我床里不见了绣鞋,原来是你偷了去。”
“呸!你逾墙钻穴做了盗贼,倒栽赃于我,我告你到官,看不打下你的下半截去。”
文秀一脸顽皮,戏谑道:“随你告官去,我也不怕。”
“不怕?那我告夫人去。”说着红英便往回折。
文秀见红英变了脸,认真起来,忙伸臂拦住道:“这可怕了,怕了,求姐姐千万不要声张。”说着便对红英打拱作揖。
弗女心中暗笑,却将脸儿绷得铁板一块,道:“你不是不怕吗?怎么这会儿又没出息起来?不行,迟了。”
“那小生给你跪……跪下了。”见红英仍就不睬,便只得跪下。
红英忍住笑:“还不够。”
文秀压低声音央求道:“那你想怎么?”
红英掩口失笑:“总得叫两声好听的吧。”
“叫什么?叫你嫡嫡亲亲的姐姐。”
“呸,谁是你姐姐?”
“嫡嫡亲亲的姑姑”
“不行!我要你叫我外婆。”
文秀见红英嗔中带出戏言,就知她刚才是吓唬自己,便起身说道:“姐姐原叫红英,那我干脆就叫你‘红娘’罢?”
红英白了文秀一眼道:“什么红娘?乖外孙,你是惯家的张君瑞,也不消的我做红娘了。”
文秀闻听此言,知红英言外之意是说自己与文娇早就自相结合,已不用红娘引线穿针了,便羞得低下了头,不知如何是好。抬头见一对大翅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心头一动,觉得可算有了下台阶的机会了,忙指着蝶儿道:“红外婆,你看那一双彩蝶儿,送春光、贪秋色,飞来飞去的,倒好似你?”
红英娇声嗔道:“呆子,休得胡说!你若扑了那一对儿蝴蝶,我便把那绣鞋拿来还你。”
“好罢。小生就扑与你看。”文秀说着翻身跳出栏杆,便去追扑彩蝶。
红英也欢喜地下了台阶,绕到花间与文秀共扑。她手中持的那柄小团扇,此时已派上用场。二人你追我赶,绕来绕去,玩得正兴。见一只彩蝶儿落在一朵“绿水秋波”的花心上,红英与文秀屏住呼吸,一步步慢慢逼近,红英猛地将扇儿往花间压了,蝶儿正扣在扇下,高兴得二人同时欢叫道:“扑住了!扑住了!”
正在这时听得游廊上一声娇斥:“呵!你两个好不知羞,孤男寡女的,在此干嘛?”
二人急忙抬头,就见孙文娇满脸乌云,眼中喷火,从游廊上走了下来。
文秀见了,吓得一吐舌头,不出一声,忙缩头闪身躲入花间,从旁门溜走了。
红英则冷笑一声,慢慢直起身子坦然说道:“回禀小姐,红英在此捉蝴蝶玩耍。”
文娇此时气不打一处来,早将往日的温良矜持丢到九霄云外,厉声说道:“红红英,你这个贱婢,你不去做针线,在此耍什么?”
红英不以为然地将扇儿一收,那只蝴蝶扑愣愣舒展花翅飞起来,与那空中的一只一起飞走了。她目送蝶儿双双飞去,十分舒心地说:“如此景色,教人怎不动心,就是出来耍一会子又有何妨?”
文娇恨得牙根发痒,恶声狠气地说道:“那赏菊写诗是骚人墨客、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偏学这些?”
红英反唇相讥道:“噢,难道女儿家就不是人了吗?”
文娇见红英铁嘴钢牙不饶人,愈发气愤地骂道:“你一个做丫环的,只配在房中刺绣扎花做针黹。”
红英不急不慌反问道:“还有呢?”
“梳妆台前擦抹铜镜除些香腻油污,谁叫你个蹄子游月下、笑星前,勾引男人。只怕是让夫人知道了,动了家法,用粗棍儿敲杀你这死丫头!”
红英冷笑道:“小姐,勾引男人的名儿我可担不起,就算是勾引,也是有人指使我的,我个做丫环的,偶然出来斗斗草,打打秋千,捉蝴蝶玩会儿,就是夫人知道了,也是寻常小事一桩,反正又不是与哪个白面书生去巫山赴那云雨之会。”
文娇知道红英这话是冲自己来的,心中有些发慌,但口中却硬撑着道:“你倒是有理了?那我先告知夫人去,再告诉老太爷,仔细你的皮。”
红英也不愿和小姐闹得僵了,人家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主子,闹起来夫人岂能向着自己?倒霉的永远是下人,自己又何必这么不识趣呢?想到此,便强压心头之火,换了笑容冲文娇拜道:“红英和小姐戏言,小姐大人大量,请不要与我们做下人的一般见识。”
文娇也怕再说下去,换出红英更难听的话来,也趁机下台阶说:“我今儿个权且记着,下次再见到你如此,定不干休。”说着悻悻朝后院走去。
文娇边走边想,疑心重重。本来早妆完毕,正欲窗前刺绣,想起昨天丢鞋之事就觉心烦意乱,刚拈起针,又放下。便想着到夫人房中坐坐,也好散散心。刚出角门就见红英与文秀在花间相逐嬉戏,不由得怒从心起,上前责骂。见文秀溜了,便将胸中千般怨恨发泄到红英身上。虽说没抓着什么真凭实据,可总觉这两人之间越发有些不清不白了。
红英看着文娇走入后院,这才朝着文娇背影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小姐你做的好事瞒得住谁?倒三番五次地找茬训斥人,我若不是拼着命给你遮挡,如让湘娥这个直性子告了夫人,看你个贱人怎生解说?到那时我倒要看看你这假清高的道学先生,怎么将你那点子私情瞒到底?待到你像那崔莺莺泄了春光,漏了底细,可没个小红娘为你兜着。到那时,才叫你个言清行亏的蹄子后悔去吧!”想到文娇这幅翻脸不认人的模样,红英想找机会警告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