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金銮殿开朝，衙门重新开衙。薛氏一案的审理也提上了日程。有薛平和春砂的证供，又有西山寺方丈的言辞，这案子似乎一目了然，并无疑点。而因是陈家姻亲，秦勉不免有些忐忑，言说搜查罪证，藏着那么点鸵鸟心态，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好。

初六，顾长宁便让人将顾家各大铺子庄子上不听话的掌柜管事寻了由头送进了衙门。便是连收服也懒得去做。这一招让陈氏又摔了一套茶盏。她本来觉得即便接过了管家之权，这些年安插的人手也不是那么容易能被顾长宁和顾长言两兄妹摆平的。

谁知二人竟有如此胆量，直接或明查或暗自栽赃，将人都给撸了。更让人生气的是，撤了一批人，居然三天就安排上了新任职的管事，各大庄子铺子的运作半点没受影响。陈氏气得牙疼，可就在此时，雪青进来禀报，顾长宁第三次派人来询问，荣寿堂的人员怎么安排。

陈氏差点没厥过去。此时才深刻知道顾长宁所言让她好好荣养，不只是一句话的问题。她闭了闭眼，咬牙道：“你去和她说，我贴身伺候的都是跟了我多年的人，我用惯了，离不开。其他的，让她看着办吧！”

顾长宁听得这话眯了眯眼，冬青言说：“大小姐，这事……”

“按老太太说的办。”

冬青有些犹疑，“可是……”

顾长宁冷笑，“可是什么？莫非你以为我还能将老太太身边的人都发卖了吗？我要真这么做了，你信不信老太太就敢破釜沉舟去衙门状告我和哥哥不孝？即便再如何没有血缘亲情，她终究是长辈，这么一来，哥哥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奴婢是怕老太太再闹什么幺蛾子。”

“你说的我明白。老太太在府里这么多年，总有些可用之人，我们一下子是无法全部找出来斩草除根的。这次荣寿堂可以插一些我们的人进去，看着点老太太，若有什么事，提前得个信也好。去吧！”

冬青见此情景，应声退了出去。

顾长宁其实心里觉得这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了，大周朝以孝治天下，陈氏占着祖母的辈分，有些事情他们就不能做的太过。何况，将二房往泥地里打压，手段狠辣，这动作虽有一部分是冲着陈氏和薛氏去的，但更重要的是冲着皇上去的。他们所谋划的绝不仅仅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后宅！

初九，顾家大刀阔斧的整改，放了一批人，又买进了一批人，因早有准备，也没闹出什么慌乱来。

正月十一，秦勉拖无可拖，终于结案。证据确凿。薛平被打了三十板子，役三年。薛氏手中因不只败坏顾长宁的名誉，还妄图谋害沾惹人命，被判绞刑。

正月十二，顾长言上公堂，递上丹书铁券，请求皇上法外开恩释放薛氏。

大周朝开国太祖皇帝市井出身，得一文一武相助，平定九州。这一武乃是陈国公先祖，一文便是顾家。建国之后，太祖也投桃报李，厚赏两家，亲赐丹书铁券，世代相传。持者一房永保爵位，非谋逆不夺其爵，犯常刑，不得加责！

这是比免死金牌还要贵重的东西。因是太祖所赐，便是历代皇上也不得收回。

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便顾家前两任家主才能泛泛，已三代出世，也无人敢轻视顾家。可如今顾长言却拿着丹书铁券来换陷害过顾长宁的薛氏性命。

秦勉瞬间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到底是顾长言傻，还是他傻？

“顾公子，你可想清楚了？”

顾长言依旧是那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他献上的不是丹书铁券，而不过只是一块废铁一样。

“自然！二婶虽生了糊涂心思，可二叔与祖母却是学生和妹妹的至亲。二婶荒唐，犯下此等大罪，二叔有监管不力之责。族中叔公长老欲将其从宗族除名。二叔与祖母这些日子夜不能寐。血脉相连，学生和妹妹怎能见至亲深陷其中而不作为。”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冠冕堂皇，可秦勉半个字也不信。

“你可知太祖所赐丹书铁券，既在你手中，你可凭此物继承顾国公府的爵位，并且往后你以及你的子孙若有犯事，除非谋逆，皆可免难，刑不上身。”

顾长言躬身道：“父亲生前将此丹书铁券交付于学生之时便已告知。”

秦勉嘴角抽搐，能在公堂自称学生的，必得有举人功名，而他眼前这位还是余杭解元。此时，秦勉真的很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这个解元是怎么考来的。

蠢啊！有这东西在手，爵位就是铁板钉钉的。将爵位和丹书铁券攥在手里，二房如今也倒了，那么顾国公府还不是他一家独大吗！陈氏即便是老太太，恐怕日后也得看着点他这个继孙子的眼色过活了。

秦勉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仿佛看怪物一样看着顾长言，“那么你是否知晓，交出丹书铁券，等于放弃太祖当年的承诺，不但爵位会收回，这刑不加责的权利也是没有了的。”

顾长言轻笑起来，“秦大人不必再问了，这些学生都知道，学生也想的很清楚。”

秦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胸膛，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怎么觉得顾家大公子和往日一点也不像呢，那聪明劲哪里去了？莫不是被鬼附身了吧？

顾长言哪里不明白秦勉的心思，更觉好笑了，却又有些感激。秦勉此人担任京兆府尹三年，惯会左右逢迎，和稀泥。不然在这到处是贵人的京都也坐不稳这个位子。可正式如此，他才不会偏向任何一方，如今肯再三开口提醒他慎重，已经很是难得了。

顾长言躬身拱手，“大人的思虑，学生明白！当年先祖与太祖皇帝一起闯天下，功绩斐然，太祖皇帝感念先祖才有此丹书铁券。可即便当初功劳再大，那也是先祖的，并非我们这些后辈的。若说论功行赏，顾家得数代国公之爵，子孙富贵荣华。先祖的画像更是挂于凌烟阁之内，受万世膜拜，已经足够了。”

“顾家该得的已经得了，只有多，绝不会少。吾等后辈对国未有尺寸之功，享受如此大的殊荣，实在有愧。况且，我大周律法数十年整改，其中心从未改变，那就是以人为本，民贵君轻。便是王孙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我顾家子孙有何资格能与王孙相比？”

“太祖仁慈，可我顾家却不能凭借这份仁慈凌驾于律法之上。非谋逆不夺其爵，常刑不加责。父亲曾说，这不是顾家的特权，更该是顾家的家训，时刻警醒子孙后代，不可违纪乱法。若当真借此行特权之事，岂非陷太祖于不义？置天下百姓于何地？顾家受太祖恩赐，享皇室优容，虽人微力薄，却也想尽自己的心力，不敢行这等悖驳之事。”

“父亲常说，爵位是空的，皇上是圣主明君，若子孙有才，必受重用，何愁不能自己封侯拜相？只能庇于祖荫之下的，那是懦夫，当为天下所不齿。因此，学生虽有丹书铁券在身，这三年来也不敢上禀朝廷，将国公爵位赐下。不敢有负父亲教诲。”

说道此处，顾长言顿了一下，面色有些绯红，似乎是不太好意思，接着说，“二婶犯下的乃是国法大罪，学生本不该以丹书铁券呈上来谋求法外开恩。此等作为与要挟天子有何分别？但血缘亲情不可断绝，学生总不能见祖母与二叔为难，让宗族将二叔除名。自古忠孝两难全，学生思来想去，与妹妹商议良久，才有此决定。”

好大一段的正义之词，秦勉突然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太够用了。

“好在二婶所谋害的对象乃是舍妹，舍妹身为苦主，总有几分开口的资格。舍妹愿意饶恕二婶，请皇上看在舍妹过往不究的份上，勉为其难收了丹书铁券，法外施恩，放二婶一马，全了我们兄妹的忠义两全之法，顾家上下感激不尽。”

有功名之人，在公堂是可以不跪的。但说及此处，顾长言一撩袍结结实实地跪了下来。

就在这一瞬，有什么东西在秦勉脑子里一闪，秦勉一刹那间犹如醍醐灌顶，似乎明白了顾长言的用意！

丹书铁券，自开国以来都只颁发了两块，一块顾家，一块陈家。如果顾家交了出来，那么陈家的呢？

因有丹书铁券在手，皇上对陈家总会束手束脚，别看陈伯年被罢黜了五城兵马司之职，那也不过是因为五城兵马内，陈伯年早被架空的差不多了，皇上才能如此利落，可也不过是罢黜。因刑不加责，皇上甚至不能处置他。

这也说明，皇上不能处置其他陈家人，包括身在岭南，手握十万大军的陈仲年。

但是如今呢？有顾家的例子在前，又有顾长言这么大义凛然的长篇大论，陈家若是有错，将丹书铁券拿出来，那么岂不就成了顾长言口中那等要挟天子，凌驾于法律之上，陷太祖于不义，置百姓于不顾的人了？

如此一来，陈家即便不学顾家交出丹书铁券，那么这玩意儿也就等同于一块废铁，没用了！

秦勉身子晃了晃，看向堂下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这到底是皇上授意，还是他自己的意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