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阵无奈的应和声,刘越仰脖猛灌了一大口酒,顺手将酒坛掼在地上,水花四溅之中,他哈哈一声长笑,高声道:“勇士们,解下你们的革甲,今日庆功,不醉不归!”
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里,靳忠谄笑着将一把钥匙塞在刘越的手里,附耳恭声道:“司马以驿馆为家,家主感佩之至,但县驿破败,实非栖身之所,靳家在山海坊内有旧宅一所,虽算不上豪奢,却也颇为宽敞。近日小人已亲自洒扫过了,司马若不嫌弃,开门即可入住。”
刘越面容古怪地看了靳忠一眼,将钥匙接过来在手里抛了抛,也不说话,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一声迈步迎向了蜂拥而来的那一帮县卒。
有了靳宽这段插曲,这场冷泉关演习庆功宴便举办得极为热闹欢腾,豪门大户们一改平日里对县中长吏们爱搭不理的轻慢,一个个走马灯似的找温如新、韩奎和刘越三个敬酒谢罪,他们红着脸庞,喷着酒气,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慷慨激昂间俨然都摇身成了情系桑梓的开明士绅。一场宴席下来,宾主尽欢,大笑而散,只是不知这融洽的氛围下,有多少人会暗地里恨断了肝肠,咬碎了金牙。
宴席刚罢,台上便有三两个年轻文士托长辈来探问佐吏的空缺,而原上更有不少精壮的闲汉三三两两地在远处伸头缩脑地围观,刘越见此番演兵的效果初显,转头与温如新和韩奎略略商议了一番,温、韩两人决定亲自接待那些世族子弟,又建议让杨一、赵二、郭三、孙四、何五几人各拣些县卒分别到四门和衙前设案募兵,同时力劝刘越从驿馆移出,入住到靳宽新赠给他的那所宅子里去。
刘越为冷泉关演兵的事劳心费神了好几天,一场庆功宴席下来,身上的压力一去,顿觉身心颇为疲惫,他见温、韩两人言语恳切,安排还算妥当,也就没再过多推辞他们的这番安排。他拱手与众人作别,唤过空桐机,吩咐他带几个县卒随行,自己领着郭璞和刘柘两人径直往城中驿馆走去。
高峻连延的绵山上水量充沛,溪涧纵横,其中有一条约三尺来宽的清流,因其源起于介子推焚死之处,县中人都称之为隐水。隐水出于介山的山岭之中,蜿蜒流经介休城东,受东城墙建制的影响,在城内蕴集成一泓静湖,县人因湖而兴坊市,名为山海坊。山海坊临湖而揽山,风水颇佳,素来为县中豪门巨富所喜爱,大兴土木于坊内的商贾大户比比皆是,由此也带动了诸如酒肆、馆舍、商铺乃至风月等诸多产业进驻,其中尤以妙珍轩、醉月居等最为人流连忘返。
每逢太平时节,山海坊中往往客流如织、人潮涌动。挑担贩卖的,采买戏耍的,招揽顾客的,呼朋引伴的各色人等喧嚣于其间,将一个小小的坊市直闹得沸反盈天。刘越领着郭璞、刘柘、青扶罗、全氏等几经周折来到靳宽所赠的府第前时,一行五人已是人人头晕脑胀,个个汗流浃背了。刘越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抬头往府门看了看,只见紧闭着的朱漆大门正上方,一块雕花的牌匾上空无一字,他抽了抽嘴角,从衣袖里摸出那枚钥匙打开了大门。
大门里入眼处是一个阔大的庭院,庭院中亭台楼阁错落精致,廊道拱门曲径通幽,论起豪奢程度,不消说是刘家老宅和韩奎住所,就是莫家设在介休的莫府也不及其十之五六,以刘越的见识来看,也就是离石城里的西河王府才能勉强与之较一上下了。就在众人惊呼嗟叹之时,刘柘在后掩上了大门,坊市中的喧嚣顿时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在了门外,清幽的庭院顿时静谧得如同置身于空谷山林之中一般。
“我原以为这靳宽只是个钻营算计的市侩商贾,没想到他竟还有这等不俗的品味。”刘越一边在前头引着众人往厅堂里走,一边笑着朝身边的郭璞说道:“且不说这庭院厅堂的格局大小,单单就这份闹中取静的眼色,就不是一般的逐利之夫能比得上的。”
“这宅子妙则妙矣,但我以为司马还是慎重一些为好。”刘柘在一旁颇有些忧心地接口应道:“我在介休住了这么多年,虽说因为财富地位的原因和靳家接触得不多,但靳宽此人贪暴傲慢之名却时有耳闻。他经营河东盐路十余年,虽说获利丰厚,但家中并无多少余财,倒是鹰犬爪牙人多势众,旧主新贵遍布朝野,以他眼高于顶的脾性,能主动让他献出这等宅子的人少之又少。司马虽收其私利,但却要时刻警惕和防范着他的异样心思啊。”
“兄长所言甚是,靳宽此人绝非易与之辈,他之所以前倨而后恭,其真实原因虽不得而知,但想必绝不会是因为受了冷泉关演兵的震慑。”刘越用脚轻轻踢了踢厅堂的门槛,淡淡地说道:“但不管怎么样,他既然有低头示好的态度,我们也没必要谨小慎微地自乱了阵脚。”说到这,刘越微微眯了眯眼,一道凌厉的寒芒从双眸中一闪而逝:“我刘越虽是一个小小的中尉司马,但他如果真要和我耍什么心机,我也得狠狠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以道人看来,这事倒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复杂。靳宽此人虽颇有点手段,但商贾毕竟是商贾,说到根底并不比贱民高贵多少。昔日刘宠为会嵇太守,离任时,郡中父老举金银相送,刘宠取一钱而还,人誉之为‘一钱太守’。今刘司马受介休一民之宅,虽说贵重于一钱,但实质却是相同。”
郭璞在一旁轻描淡写地说道:“如今世人穷奢极侈者多,清廉自律者寡,王武子以人乳养猪,何颖考餐费万钱犹不能下箸,上行下效之中,贵贱贤愚之辈无不孜孜以求孔方之物,如此世道,欲人之昏昏而我之察察,何其难哉!区区一宅,既非强取,又非豪夺,不过暂取之以安身而已,以此观之,何患之有?”
刘越站在厅堂的花树之下,耳中听着郭璞的娓娓之言,眼中看着从大门处走进来的一队肩挑手扛的县卒,不经意往左右一瞥,又见全氏和青扶罗身姿绰约地侍立在侧,心中不由得蓦然生出一股火热的情愫来:美婢如花,健儿如狼,佐吏如仙,豪宅如画,人生有此四佳,足可大慰平生之志了!
他就这样怡然站立了半晌,直到最后一缕阳光从檐角上悄然隐去,这才回过身来,含笑着拱手朝众人道:“来,来,来,大家堂中安坐,我请诸位喝上一坛子真正的刘家老宅杏花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