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刘越竟指名道姓地把矛头公然指向了靳家,惊愕之余不禁都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心思来。介休县抗捐抗税,那可是莫、靳两家带的头,其余各人不过是怀揣着法不责众的侥幸附于其尾而已,自从莫家向县衙纳献示好以后,追随于两家身后的其他人也就丧失了继续缩头做老赖的底气。
自从接到温如新和刘越的邀请前来参加演习庆功宴之后,这些往日里捂着钱袋子一毛不拔的大户世族们便明白往常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他们一边对投降派的莫通暗恨得咬牙切齿,一边又对顽固派的靳宽艳羡得摧肝折肠。
这靳家看来是真硬气啊,众人将复杂的目光投向跪坐在台上的一个锦袍中年男子身上,无不暗自嗟呀道:几日前靳宽以风雨将至不便会客为由直接把登门拜访的刘司马拒之于门外,今天他竟还是连面都没露,只指派了一个府中管事前来虚与委蛇。
“回刘司马的话,”在众人一片惊愕的眼神里,那锦袍中年男子恭敬地起身趋到刘越面前,低眉顺目地拱手道:“靳家生于介休,长于介休,自然对介休盛衰安危不遗余力,以县府父母官长马首是瞻,刘司马但有所命,靳家上下莫敢不从。”
“哼!你这说的都是些混账话!”刘越冷哼了一声,满脸不悦地呵斥道:“什么叫但有所命,莫敢不从?‘任土作贡’夏商以来就有明制,刘某身为一县主簿,你靳家又是县中生民,收租缴税都是彼此份内之责,所奉者乃是朝廷法度,并不是什么威势乱命。”说到这,刘越顿了顿,用犀利的目光上下扫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冷冰冰地问道:“你,就是靳宽?”
“小人失言,望请司马恕罪!”锦袍男子深深躬下身子,愈加恭谨地回道:“小人靳忠,乃靳府中一介老仆,蒙家中郎君赏识,现为府中管事。”
管事?!今日这么大一个场合,靳宽竟只指派了一个管事前来参加?!刘越看着身前这个低垂着头的靳家家奴,脑中不禁又想起那天那扇在自己眼皮子跟前轰然关闭的靳府大门,一缕狂躁的怒意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勃然而生,他铁青着脸,沉声闷喝道:“好!很好!这就是你靳家的不遗余力?这就是你靳家的马首是瞻?!”
俯首躬身的靳忠显然感受到了刘越的这股几欲喷薄而出的暴怒,他身子微微一颤,惊慌地抬起头来,语无伦次地叫道:“刘司马息怒,刘司马息怒。并非是我靳家不知礼数,家主原本是要亲自来为司马和诸位将士们斟酒洗尘的,但实在是一时有要事脱不开身,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让小人代之前来服侍了。”
话说到这,靳忠感觉刘越身上的怒气更加强横起来,那隐如实质一般的怒火当中竟还裹挟着一道令人战栗的杀意,他心中大骇,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惊慌失措地大叫道:“小人之言千真万确,绝不是靳家有意怠慢司马,这事,这事温令是知道的……”
“倒也怪不得他,”温如新见状,举着杯酒悠悠地踱了过来,拍了拍刘越的肩膀轻笑道:“东嬴公寿诞快要到了,洛阳来了几个舞姬要从介休经过往晋阳去。你也知道,这种事县中不接洽不好,但由衙门出面接待也不合适,昨天妙珍轩的人和靳宽来找了老夫,老夫也就乐见其成,让他们去操办这件事去了。”
原来是这样,刘越按捺下心中的怒意,轻轻地点了点头。有舞伎要到晋阳去给东嬴公贺寿的事他曾在妙珍轩听那里的掌柜说过,靳宽既然是在温如新许可下经办此事,倒也不是在找借口轻慢自己。再说,刘越虽心中有所不忿,但他也明白,在靳宽这样的人眼里,安顿东嬴公贺寿舞伎的事是要远远重于为一群新募的县卒演习庆功的。
刘越轻吁了口气,缓和了一下紧板着的脸,皱着眉头朝靳忠说道:“既然你是代靳府而来,那本司马倒要问你一句,靳宽对历年来所欠的租税可有什么说辞?”
“禀温令,刘司马,”靳忠慢腾腾地站起身来,朝温如新和刘越两人躬身行了礼,有条不紊地说道:“靳家虽看似繁华昌盛,但受盐路上盗寇的影响,加之年成不好庄园歉收,所得并不比寻常人家丰厚多少,除去行脚开支和各方孝敬,历年来所积寥寥,对于缴纳县中租赋一直有心而无力。
但经胡骑围城一事之后,家主深感城守对县民安危的重要,也对温令和韩县尉、刘司马致力于重整县中武备极为钦佩。为此,家主决意裁撤府中冗余,削减对上的纳献,竭尽府库之所藏,自愿补足三年所欠田租关市之税,并承诺此后按期缴纳税赋,绝不再迁延拖欠。还请温令、韩县尉和刘司马怜而许之。”
补缴三年所欠的租税?刘越颇有些意外地看了靳忠一眼,心中暗道:像靳宽这种手眼通天的豪商大贾,虽说地位低下,但仗着攀附权贵得来的余威足以让他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只手遮天了,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敢于公然抗捐抗税的底气所在。自己通过募卒演兵,无非是想敲山震虎,让跟随在他们身后冀望浑水摸鱼的人找准自己的位置,并不指望着能从他们嘴里抠出多少吃食来。
但显然,靳宽的反应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他是基于什么做出了这种让步刘越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样,他这一步退下来,自己将要面对的局面可比计划中要精彩多了。刘越抬眼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果然见大家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向靳忠,其中震惊者居多,苦笑者也不乏其人。
“补缴三年租赋,靳家之诚意介休上下有目共睹,刘某以县主簿的名义对靳宽的决定表示赞赏。”刘越的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他将手中的酒坛高高举起,朝众人朗声大叫道:“诸位在介休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废话我刘越不想多说,你们以前以莫、靳两家为榜样,今后更要以他两家为楷模,县中可以不强追你们三年的租税,但自今年起,哪家若还想拒缴租赋,休怪县中以律法严加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