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 牟斌带着锦衣卫悄无声息地开始调查宫中所有人的身份背景。不仅仅是太监宫女, 就连六尚以及尚医局的女官与女医, 以及能够随时出入宫廷的太医院太医,甚至是诸位太妃与她们的娘家人,都在被调查之列。
因着锦衣卫行事隐秘谨慎,又有东厂与司礼监鼎力相助, 此事连半点风声都不曾传出来。毕竟是年节热闹的时候,宫中连连举办祭祀与宴席, 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哪里能分出神来关注别的?更不必说, 周太皇太后还病着呢, 每日宫里多半主子都会在仁寿宫里侍疾, 就算参加宴席也没有人敢透出任何喜色。
说来,自从去岁中了暑气后,周太皇太后的病情便时好时坏。崇王朱见泽刚入京那会儿, 她的身体略有了些起色,到得秋日的时候甚至能够勉强下床走动几步。可入冬之后,她的病情便骤然加重了。过年时因着喜气冲了冲,精神头仿佛好了些;但上元节之后,她便似乎又有些支撑不住了。
尚医局与太医院又一次会诊,还将谈复谈老先生也请进了宫一起辨症。会诊结束后,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沉重之色。太医院院使和院判的医术比不上其他人,自是不敢多言多语。陆尚医是周太皇太后的专属大夫,沉默片刻后道:“凡人之力终有不能及之处, 望太后娘娘、陛下与皇后娘娘恕罪。”
茹尚医低声接道:“臣等如今能做的,便是给补养之药,尽量减轻太皇太后娘娘的痛楚。”衰老是不可避免之事,她如今也已经将近八十高龄,随时都准备面对生死离别。但她也知道,这种事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反而不容易让人接受。
谈老先生也叹道:“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周太皇太后的所有脉案他都仔细看过了,每次施药针灸都恰到好处,没有任何疏漏之处。只能说,或许这就是生死簿上的命数,凡人根本无法更改。
王太后双目微红,扶着张清皎缓缓立了起来:“那便有劳诸位了。”
对于周太皇太后这位婆母,她心底满含着感激。当初若非有她镇着后宫,她绝不可能保住皇后之位。即使她擅长隐忍,面对飞扬跋扈的万贵妃与毫无情谊可言的先帝,也必定只会落得与吴氏同样的下场。所以,这么些年来,她真情实意地侍奉在周太皇太后身边,纵然身为太后,行事也与从前没有任何分别。如今周太皇太后眼看就要离世了,她自是非常难过。
张清皎将王太后扶到旁边的暖阁里歇息,宽慰了她几句。与王太后不同,周太皇太后于她没有多少庇护的恩情,反倒是在朱厚照出世之前给她施加了莫大的压力,后来又因周家与张家争执起了几分龃龉。故而她心里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因着一位熟悉的长辈即将离世,多少有些怅然罢了。
朱祐樘则一贯重情,周太皇太后于他有抚养保护之恩,单只这一点便足够他忽略多年以来两人在生活中的许多分歧。这些天周太皇太后的病情越发严重,他也跟着备受煎熬,整个人都瘦了许多。
此时听了众位名医所言,他声音低哑地让他们去开方子,转身便回到了寝殿内。崇王朱见泽正在床边守着,脸上满是憔悴之色。在周太皇太后身边侍疾了大半年,他其实很清楚,母后这回的病情看似不凶险,其实最是折磨人。来来回回起起落落,将本就不甚康健的身子骨折腾得千疮百孔。可这生老病死却偏偏是命数,谁都不可能以人力挽回,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日比一日衰弱。
“六叔……”朱祐樘张开口,想将大夫方才所言转述给他。可张了张口后,他竟是一时间连复述那些话都无法做到,只能无言地沉默下来。
“陛下不必多说,我明白。”朱见泽喉咙中已然多了几分哽咽之色,“能在母后身边侍奉这么久,已经是我们母子的幸事。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数日后,周太皇太后陷入了昏迷。朱祐樘特许重庆大长公主留在仁寿宫里住下,崇王朱见泽则得以在东西五所里暂居。虽说崇王留在宫中与宫规不合,但如今正是特殊的时刻,且东西五所本便是皇子居所,与太妃们所居之处相隔甚远,与坤宁宫以及东西六宫相隔更远,倒是没有言官在这种时候上折子弹劾。
就这样,众人守到了三月初一凌晨,周太皇太后才有了些醒转之相。重庆大长公主和朱见泽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立即着人将王太后、朱祐樘与张清皎请了过来。三人赶到仁寿宫的时候,周太皇太后正好睁开眼睛。
她看起来神色轻松,仿佛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好不容易能从病痛中脱身,反倒是松了口气一般。环视周围,她笑道:“你们姊弟俩都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儿孙环绕着送我这老婆子离开,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们也该替我高兴才是。”
“重庆,你膝下儿女双全,这辈子都是有福的,我也没有甚么可叮嘱你的。见泽,你与皇帝叔侄俩的感情越来越好,想来我也不必担心你将来过得如何了。”
重庆大长公主和朱见泽跪下来,流泪道:“女儿(儿子)不孝,连累母后忧心。”
周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又望向王太后:“你是个有后福的。每回见着你,我都觉得像是见着了从前的我。你性情温和,皇帝皇后又是孝顺的孩子,想来日后也能过得不错。”说罢,她的目光转向张清皎:“……皇后,你是个好的,也是难得的有福之人。虽然我这老婆子有时候不懂你在想些甚么,但想必也都是善事。做善事,必有福报,我也没有甚么能教你的。”
张清皎立即扶着王太后跪下来。王太后啜泣不止,她也难得红了眼眶:“多谢祖母教导。孙媳必定谨记在心,好好孝顺母后,侍奉万岁爷,教养儿女,多行善事。”
“皇帝,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说到此,周太皇太后似是有些累了。其他人默默地退下,在外头静静地等候,只留祖孙俩独处。
朱祐樘在床榻边跪下来,双手握住她略有些冰冷的手掌:“祖母……”
“……我至今还记得,你出生的那一日,我听见宫人传来的消息,喜得在佛前念了足足一天的经,求佛祖保佑你平安长大。后来,你果然安安生生长大了,还带来了一群弟弟妹妹……”周太皇太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如今你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大哥儿眼见着再过几年就能娶媳妇了……”
“祖母不想亲眼看着大哥儿娶媳妇?不想抱一抱重孙么?”想起曾经的过去,想起那些离开他的人们,朱祐樘已是泪流满面。
“我等不到了……”周太皇太后低声道,“原本还有些不情不愿……可只要想到去了地底下,就能见到你父皇,就能见到你祖父——”提起英庙,她竟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思念与欢喜之色:“这都已经过了多少年了,终于能去见他了……”
朱祐樘怔了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就见周太皇太后紧紧地盯住了他,苍老而又枯槁的脸上竟满是执拗之色:“皇帝,我平生之愿,就是光明正大地立在你祖父身边。他活着的时候始终不肯教我如愿,一直念着钱氏那贱妇!如今他早已经死了,我也要死了,你一定要让我如愿以偿!!”
听她辱骂孝庄钱皇后时,朱祐樘完全愣住了。他也曾听说过,当年钱皇后病故时,祖母几乎是疯狂地大闹了一场。致使钱皇后明明是原配嫡后,却险些没能和祖父合葬。最终群臣哭跪整整一日,才为钱皇后讨得了公道。可那都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祖母在那时候也得到了合葬裕陵的许诺,为甚么这个时候偏偏又提了起来?
“我不仅要葬在他身旁,我还要与他共享供奉香火!我要成为他的妻子!”周太皇太后越说越是激动,枯瘦的手死死地扣住了朱祐樘的胳膊,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濒死之人。
朱祐樘抿了抿唇,点头道:“祖母安心,孙儿知道了。”他知道祖母想要甚么了。她想要在死后与孝庄钱皇后并立,享受祖父嫡妻的待遇。似乎唯有如此,她才觉得自己终是赢过了钱皇后,得到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也得到了祖父的爱重。
可是,身后名又岂是如此容易混淆的?祖母只是圣母皇太后,祖父驾崩之前只是贵妃,又如何可能与祖父的原配嫡妻孝庄钱皇后完全一样呢?礼法终究是存在的,若是开了先例,只怕日后便会乱了嫡庶。更何况,这恐怕也有违祖父的遗愿。
因此,他只能尽力而为,无法保证能够完全如她所愿。他也只能说自己“知道了”,而不能做出任何保证。
周太皇太后本便是回光返照,又正处于执念之中,如何能察觉出他的迟疑之意?她只当他答应了,含笑放开了他,喃喃道:“我的儿孙才是皇帝……你甚么都没有……我才是赢家……我才应该是他的妻子……”孝庄钱皇后到底是梗在她心底的一根刺,她至死都没有真正放下。
夜幕降临之时,周太皇太后崩逝,时年七十四岁。
作者有话要说: 周太皇太后视钱太后如敌寇,仗着自己儿子是皇帝,欺负得钱太后差点没能和英宗合葬;又仗着自己孙子是皇帝,想把自己弄成原配嫡后的待遇,当然最后没能成功→ →,但是她还是在钱太后合葬裕陵的时候做了手脚,把那边的墓道给堵住了,似乎打算让钱太后和英宗就算死了葬在一个陵墓里也不能相见,英宗要见只能见到她,otz。
这样的执念,她对英宗应该是真爱了,可惜英宗的真爱是钱皇后,没有子嗣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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