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朱祐樘提前命人通知朱祐杬四人的缘故, 他们紧赶慢赶地回京, 终是赶上了见周太皇太后最后一面。宫中早就准备了孝服, 周太皇太后崩逝后,一众晚辈便换上孝服跪地哭泣起来。王太后与重庆大长公主一度哭得昏迷过去,张清皎立即让尚医局的女医随时在旁边伺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 虽然亲眷都沉浸在悲伤与哀痛中不能自拔,丧礼的筹备却也不能怠慢, 须得遵照规矩按部就班地完成。入殓、举哀以及命在京的文武百官与命妇哭临等等诸事都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
在哭声震天当中, 朱祐樘接到礼部给周太皇太后上谥号的折子, 一时间沉默了。他的亲生母亲纪太后当年上的谥号是“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 这是圣母皇太后应有的待遇, 并没有甚么优厚之处。按理说,周太皇太后也应该如此才是,可她临终之前的嘱托却令他有些心软。
连夜守灵, 他脸上的疲倦之色格外明显。但即使如此,疲惫也掩盖不住他的困惑与纠结。同样困倦的张清皎见状,勉强提起精神来:“怎么了?”
“卿卿,祖母最后与我说了些话……”夫妇同心,朱祐樘从来没有任何事隐瞒自家皇后,此事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客观地将周太皇太后当时说的那些话转述了一遍, 半个字都不曾落下,末了道:“如今礼部试着给她拟了谥号,与母亲的谥号类似。我觉得, 她绝不会满意这样的结果。”
“祖母想和孝庄皇后一样,上谥号为皇后,而且还在前头加祖父的谥号?”张清皎蹙起眉来。加帝谥,是原配嫡后才能享有的身后待遇。继后可以上谥号为皇后,却不能加帝谥。母以子贵的圣母皇太后就更不必说了,既然生前从未被封为皇后,死后怎么可能谥皇后,还上帝谥?
周太皇太后临终前的要求简直是不讲道理。孝庄钱皇后才是英庙的原配嫡妻,她在英庙时期不过是贵妃而已——临终的时候她要求给自己上原配嫡妻的待遇,便无异于让孙子给祖父换个嫡妻了。朱祐樘要是真这么做了,地底下的英庙认么?他都去世那么多年了,突然多出个嫡妻来,他同意么?!皇室的玉牒呢?当初周贵妃的身份记得清清楚楚,难不成还能都改了,让先帝这一脉从庶长子变成嫡长子?
她其实很明白,周太皇太后就是不甘心,觉得自己理应是最终的胜利者,绝不能容忍在地底下矮孝庄钱皇后一头。可这也并不意味着她能就这么篡改事实啊。众目睽睽之下,无论使任何手段,其实都是掩耳盗铃之举。是她的终归是她的,不是她的终归不是她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享尽了荣华富贵的她怎么始终都没能想通呢?
“我不能替祖母开这样的先例,不然日后的礼法就彻底乱了。”朱祐樘摇摇首道,“但我也希望她能稍稍遂愿。否则,她大约会对我极其失望,我心里也有些愧疚。”
张清皎略作思索:“所以,你打算让祖母用继后的礼法?”
“嫡庶有别,也不能都用继后的礼法。”朱祐樘道,“可以追谥皇后,不加帝谥;也可与皇帝合葬,但不祔庙,在奉慈殿祭祀即可。”如此,皇帝生母与继后的区别只有祔庙与否,继后与原配嫡后的区别仍然是加帝谥与否。他算是为周太皇太后挣得了追谥皇后的待遇,但其他的却恕他无能为力了。
“……”张清皎想了想,“母亲呢?”她所说的母亲,自然是纪太后。
“母亲也追谥皇后罢,虽然她可能并不在意这种身后虚名,也不介意究竟是祔葬还是合葬。”朱祐樘轻叹道,想起王太后与吴废后,“吴娘娘当初被废,算不上是原配嫡妻,父皇的嫡妻应当是母后。不过,母后大概更不在乎是不是加帝谥。”
张清皎也无奈道:“之所以会在乎身后虚名,无非是因为在乎那个良人罢了。”换而言之,王太后与吴废后甚么都不在意,自然是因为对先帝毫无感情。她相信,如果能够选择,王太后指不定都不想与先帝合葬。
第二日,朱祐樘便将自己的意思透给了礼部,还委婉地将周太皇太后的原意告诉礼部尚书,表示他这位晚辈对于长辈的心愿也有些为难——作为孙儿不能不孝顺祖母,但周太皇太后是他的祖母,孝庄钱皇后也是他的嫡祖母,他简直是左右为难啊。
礼部尚书亲历过当年之事,心有戚戚焉地找上了内阁。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仔细探讨一番,觉得周太皇太后有这样的要求他们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当年她就为孝庄钱皇后的葬仪闹过事,对自己的葬仪还会松口吗?幸而皇帝陛下虽然孝顺,却也是懂得道理的,不然若是像先帝那样只知生母不知嫡母,他们便只能再一次哭跪文华门了。
既然皇帝陛下已经心累得妥协了,他们又何妨退后一步?不就是皇帝生母追谥皇后么?人之常情,他们能够理解。而且仅仅是追谥,不加帝谥,也不祔庙,出不了甚么乱子。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囫囵着同意了罢。
于是,礼部最后给周太皇太后拟定的谥号是“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皇后”。纪太后的谥号也随之变化,称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后”。对此,王太后没有任何异议。她知道此事是因周太皇太后而起,并不是朱祐樘的本意。而且,就算是朱祐樘的本意,她其实也不在乎纪太后究竟是追谥皇后还是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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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周太皇太后大丧期间,宫中无声无息地少了些人。有些宫人以在丧期间违禁为由,直接被东厂带走了;也有些宫人以简简单单的失礼为由,从宫中贬斥到了南宫或者万岁山。所有背景有疑点的人,都远离了内廷与外廷。
尽管张清皎事先便知道,宫里可能留下不少漏网之鱼,却没料到仍有这么多不明身份的人潜藏在宫中。尤其是仁寿宫,当年因顾忌周太皇太后之故,她从来没有动过仁寿宫里的人。正因如此,仁寿宫里很是藏了些不知底细的人物。如今周太皇太后新丧,她也不好大动干戈,只能将一些人送给了重庆大长公主与崇王,方便他们睹人思人,另一些则暂时圈起来。
等到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会将这群稍有问题的人统统都放到外头去自力更生,补充工坊与店铺扩张所需的人手。无论是不是宁王安插的棋子,他们都得一辈子给皇室名下的工坊以及店铺工作,不得与外人交接。
更令她意外的是,这回竟然还查出了几位女官以及——
“方宫医,娘娘召见。”
尚医局中,正在亲自研磨药粉的方宫医抬起首,起身行礼应是。她垂下眼,将自己刚研磨出来的药粉小心地倒入药瓶中贮藏起来,又将自己这些年整理的医书以及惯用的银针都留给了几位弟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跟着坤宁宫的宫女离开了。她的弟子都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何师父会将心爱的医书与银针都给了她们。这并不是坤宁宫第一次宣师父觐见,为何这一回师父的反应如此不同呢?
方宫医来到坤宁宫后,行为举止几乎与从前没有任何差别,依然中规中矩地跪下行礼。只是这一跪下,她便没有再起身,额头叩在地上,维持着行稽首大礼的姿势。
张清皎端详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守在自家主子身前的肖尚宫如临大敌一般,紧紧地盯着地上的方女医,生怕她出现任何异动。听见主子的叹气声,她也有些无奈:明明主子从前最厌恶的便是这种埋在身边的细作,怎么忽然就心软了呢?
“方宫医,我们结识已经有十余年了罢。虽然你精通小儿科,并不经常出现在我身边,但我也知道你性情温和,医术十分出众。当年仙游重病的时候,是你治好了她;前几年桐桐也病了一场,亦是你沉着冷静地辨症开方,衣不解带地在她身边照顾,直至她痊愈。作为长嫂,作为母亲,我对你很感激。”
“……娘娘对草民的信任,草民无以为报。”
“但我真没想到,原来你是冒名顶替进来的,你的户籍竟然有问题。”张清皎叹息着摇了摇首,“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有甚么苦衷么?为何会冒名顶替?你的真实名姓是甚么?”她是真不愿相信,方宫医会是宁王一脉安插进宫中的棋子。她宁愿相信,方宫医有别的苦衷,所以不得不进宫避难。
方宫医沉默良久,低声道:“草民确实姓方,也确实是奉命潜入宫中。但草民醉心医术,其实并不愿意成为一颗任人驾驭的棋子。只是先辈曾许诺,世世代代忠于宁献王之后,所以草民才会被他们所驱使。”
见她如此坦诚,张清皎虽有些失望,但仍禁不住问:“他们希望你做甚么?”
“从前倒也不曾强求甚么,只让草民在宫中安心待着,取得陛下与娘娘的信任。但新宁王晋封后……”方宫医顿了顿,到底不敢说出对方大逆不道的谋划,只是含糊道,“草民不敢亦不能从命。”
张清皎自然能猜出她的未尽之意,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温和如旧:“若是没有今日,你原本有何打算?”
方宫医愣住了,抬起首,目光柔和许多:“草民本打算告辞离开宫中,去往别人都寻不着的偏僻之地,做一个走街串巷的铃医。余生之中能救下多少孩子,就救下多少孩子。”她喜欢孩子,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得自由,不希望子孙后代也同样受到禁锢,所以才孤孤单单度过了半生。
“以你的医术,当一位走街串巷的铃医岂不可惜?”张清皎道,心里念头微转,坦然地望着她,“你可愿意去南宫女学当一位医学先生?将你的一身医术教给那些愿意学医的孩子,日后再带着她们开辟一所女医学堂,教无数弟子如何悬壶济世?如此,迟早有一日,她们便能救下天底下所有能救的孩子。”
“……”方女医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落泪叩首,“草民叩谢娘娘隆恩。”
作者有话要说: _(:3∠)_,希望下一周内正文完结~
方女医在很久很久之前出现过,是专门诊治皇子皇女的小儿科女医。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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