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外朝比内宫更安静, 且因着并未处处悬挂宫灯的缘故, 甚至有些森然之感。朱厚照好奇地左看右看, 小脸上充满了警惕,仿佛觉得那些幽黑的角落里随时会蹦出几只他想象中的大怪物来。奇怪的是,分明他已经绘制过全宫的舆图,一时间对如今所处的地方却没有甚么印象了。
“爹, 这是甚么地方?”为了壮胆子,朱厚照的声音格外大。遥遥数步外的几名禁卫听得, 对视了一眼, 心照不宣地当作甚么也不曾听见。他们才不知道, 这般有穿透力的声音是谁的呢。嗯, 一定不会是太子殿下的。
“嘘, 声音小些。”朱祐樘忍俊不禁,“咱们是夜行,可不是日间行走, 不宜惊动他人。方才你娘说的,你都忘了么?”他牵着儿子的小手,环顾四周:“这是六科廊,是六科言官日常办事的衙门。”
朱厚照歪了歪小脑袋:“六科言官不也是爹的臣子么?我怎么记得爹娘、叔叔、舅舅们好像都挺怕他们的?”他听长辈们闲聊的时候,字里行间经常提到六科言官。尤其叔叔和舅舅们说起来,就好像那些人是一头头大怪兽似的。
“谁告诉你, 我们怕言官了?”张清皎不免失笑,“不过,对他们有些忌惮确实是真的。”
“为甚么呀?”朱厚照正是喜欢追问“十万个为甚么”的年纪, 对任何有兴趣的事都喜欢刨根问底。有些事朱祐樘和张清皎会明明白白地与他解释,有些事则会让他自己弄明白,从来不会因他年纪小而胡乱糊弄他。也正因经历得多了,小家伙模模糊糊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直觉:能近乎本能地感觉到谁是在敷衍地糊弄他,谁是在真正给他答案,而谁希望他自己去寻找答案。
朱祐樘道:“祖宗之所以设六科言官,是为了劝谏皇帝不违背德行。咳咳,咱们私自出宫,在他们看来也不是甚么有德行的举动。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今天晚上咱们一家人去外头看灯,明天弹劾的奏折就会在我的案头上堆满了。”
“……”小家伙皱着眉,有些不理解,“那又怎么样呀?堆满就堆满呗。”
“若是不看,不给他们批红,他们天天都会送来一大堆。上朝的时候还会反复提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理会他们为止。”朱祐樘叹道,“而且,若不按照他们的意愿回复,譬如说保证再也不出宫云云,他们的弹劾奏折还是会天天送过来,也会天天在耳边不厌其烦地唠唠叨叨的。”
“简单地说,不是怕他们,是烦不胜烦。”张清皎接道,“所以,偶尔出宫这样的小事,就像瞒着你曾祖母和祖母似的,对外朝的大臣也是能瞒则瞒。不然,我们出一回宫,他们能惦记一两年。”
“不理他们就对啦!”朱厚照眨了眨眼,“爹娘忙着呢,管他们干嘛呀。他们爱说就说,爱上折子就上折子。反正,要是我,不想听的话就不听,不想看的折子就不看。”言官什么的,听起来还没有经常来乾清宫的那些内阁的老先生有意思呢。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也是好心规劝,并没有存着甚么坏心。”朱祐樘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不过,你说得对。如果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当然可以采纳他们的意见。如果觉得他们说得没道理,也不能随意妥协。不然,倒不像是个杀伐果断的皇帝,反倒像是被臣子逼得只知道盖玉玺的傀儡了。”
朱厚照听得半懂不懂,但依旧牢牢地记住了自家爹的这番话。他知道傀儡是甚么,就是木偶人。他才不做木偶人呢!他以后要当皇帝,就一定要当让所有人都乖乖听他的那种皇帝。就算他们不听他的,他也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大家又行走片刻后,前方甬道的阴影中终于露出了马车的轮廓。守在马车前的是身着常服的王链及他手底下的锦衣卫们,张伦也在其中。两人见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身后还跟着穿着观音兜披着斗篷的皇后娘娘,禁不住都一愣,赶紧迎了上去:“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娘娘、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你们在这里也侯了有一阵了罢。”朱祐樘道,见他们只准备了两辆宽敞的清油马车,不由得回首问:“卿卿,可还需几辆马车?”
张清皎点点头道:“咱们一家子坐一辆,沈尚仪、云安和两名乳母四人坐一辆。萧伴伴和何鼎他们几个怎么也该有一辆,你们锦衣卫骑马合适么?要是观灯的人太多,骑马怕是有些危险,不如也都改乘车,到了地方下车步行就是。”
“娘娘放心,臣在宫外还备了几辆车。不如陛下、娘娘且带着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登车,沈尚仪等人也先上车。”王链道,“天候太冷,容易着凉。至于我们,皮糙肉厚的,都习惯了,便是走一段路也不妨事。”
“陛下,娘娘,老奴还须得将腰牌给西华门的禁卫看,步行更合适些。”萧敬也道。何鼎以及跟在旁边的两名小太监自是更无二话,无论如何安排都会听从。
朱祐樘与张清皎都担忧两个小家伙受了风寒,于是便登上了内中烧着炭火,一片暖融融的马车。朱厚照一上车便忙不迭地将大衣裳脱了,活动起手脚来。张清皎将闺女放入朱祐樘怀里,把他揽过去,给他拭汗:“你啊,脱衣脱得这么干脆,小心受了凉。”
“马车里这么暖和,才不会受凉呢。”朱厚照道。他话音刚落下,便觉得马车微微一动,略有些颠簸起来,不由得兴奋极了:“走了走了,爹,娘,我们要出宫啦!”说着,他便要打开窗往外看,却被自家娘给逮了回来:“这么冷的天,开甚么窗户。”
失去了通过窗户看外头景色的乐趣,朱厚照不由得蔫了。
不过,等到马车徐徐地离开西华门,轻快地驶在京城的路上,听见外头传来的陌生欢笑时,他又恢复了精神,不断地问:“我们到哪儿了?离看灯的地方还有多远?爹,娘,我们甚么时候能下马车?”
王链就坐在车夫旁边,听见里头太子殿下一阵一阵询问,便含笑道:“殿下,咱们正要往东华门外的灯市去。那里算是京城内最热闹的灯市,离宫中也近。只需从南面绕过去,便到东华门那头了。”
朱厚照回想起自己画的舆图,疑惑地问:“那我们为甚么不直接从东华门出去?不是一出门就到了么?”哼,他可是画过舆图的人,知道东华门就在东边,而西华门在西面。从西华门绕到东华门外面,怎么听都有点奇怪。
“因着东华门外有灯市,来来往往的人太繁杂,这几日东华门向来是不开的。如果打开东华门,那可不是惊动一两个人,而是惊动小半个京城的人了。”王链笑道,“殿下放心,咱们便是绕道,也不过小半个时辰而已。说话间,很快就要到了。”
提起东华门的灯市,张清皎脸上亦露出了怀念之色。朱祐樘问起来,她笑着道:“犹记得,头一回来京城逛灯市,便是在东华门。也不知道,如今的灯市与当初的灯市相比,会不会有甚么变化。”那时候,她跟着父亲、带着张鹤龄,与姑父姑母表弟汇合,一同在灯市里游逛,满目皆是璀璨与新奇。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朱祐樘轻轻握住她的柔夷,“便是灯市瞧着相似,一同看灯的人不同了,又如何会与当年一样呢?明年咱们再来,大姐儿也长大了,便是人都相同,感受也未必会与今年相似。”
张清皎瞥了他一眼,目光婉转,声如莺啼:“万岁爷怎会知道,明年来的还是一样的人?”
朱祐樘愣住了,仔细回味着她所说的话,恍然大悟后难掩惊喜激动之色:“卿卿……难道说……”
张清皎反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微微颔首:“日子尚浅,我本想过几天确定之后再与你说。今年我们尚是一家四口来看灯,明年便许是一家五口了……不过,到时候我们俩未必能出门……”
此时朱祐樘已经从狂喜中回过神来,微微拧眉:“卿卿,这孩子……来得是时候么?大姐儿还小,你的身子可养好了?其实你每一回生养咱们的孩子,我都觉得有些提心吊胆。每次守候在产室外头,都觉得懊悔,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般守候着你。本想着如今儿女双全,便已经足够了,却不想这孩子来得如此之快。若是一回又一回地让你耗费心神,我心里实在难熬。”
“他无论什么时候来,都正是时候。”张清皎勾起唇角,“万岁爷放心,我也不想过度折腾自己的身子。养了这小家伙后,无论如何都得好生地将养几年。我正让谈娘子改进目前所知的那些避子方子,若是对身子无碍,以后我们便能服用了。至于过几年断了药后,咱们还能不能有孩子,便看天意罢。”
对于她这种来自后世的女子而言,三个孩子已经是某种极限了。就算身在向往多子多福的时代,就算是进入皇家,她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所有时光都耗费在生养孩子上。幸而,他与她的想法总是出奇的一致。是啊,她何其有幸,在这个时代遇到了他?
朱祐樘仿佛感觉到了她未出口的心声,将她揽进怀里:“卿卿,我何其有幸,娶你为妻。”
爹娘相拥,坐在旁边的小公主歪着小脑袋望着他们,满脸都是纯真。朱厚照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用肥爪子遮住了妹妹的眼:“不能看,你不能看!”而他自己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将这一幕深深刻印在脑海中。
作者有话要说: 厚炜本来应该在十二月就生下来的
但是挨得太近有点伤身体,所以就算他是十二月怀上的好啦~~
三个娃马上就都到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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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那段,历史原文是这样的,大家对照着食用吧
帝尝引青宫,夜出宫间行,至六科廊,青宫大声言:“此何所?”帝摇手曰:“若无哗,此六科所居。”太子曰:“六科非上臣乎?”帝曰:“祖宗设六科,纠君德阙违,脱有闻,纠劾疏立至矣。”
其实,历史上孝宗也带照照出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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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更新有点佛系,嗯,得改正这个不好的行为
我会努力哒,争取年前把本文给完结了……望天,就不说元旦前后了,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