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逃难的百姓很多,知府召集城中百姓合力抗敌的时候,响应的人很少。最后不得不下令百姓不得出城,而将赏赐提高到壮丁每人十两,而老少妇孺三两上,后者只需协助搬运后勤粮草即可,而年富力强者上阵御敌,也不需要他们射箭,只要他们每个人都带上一筐石块,只管往下投掷,越多越好。
石块,滚油,开水,但凡一切能够御敌的东西,都从城墙上扔下去。但寻常百姓毕竟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力气再大,也未必敌得过那些身经百战,狡诈灵活的倭寇,倭寇几番强攻,还是城头的官兵百姓死伤更重谢,但倭寇总算暂时停止攻城,在城下逡巡徘徊。
城楼上摆着一长溜桌子,桌上摆着十几个簸箕,簸箕里盛的全是白面馒头,旁边几口大锅里牛肉汤正在咕嘟沸腾着,是吴奂带着家人在这里劳军。
陈拿着馒头朝一个个士兵手中塞:“弟兄们,好样的;加把劲儿,倭寇攻不进来的。”
白面馒头还没有咽下去,倭寇的火箭又射了进来。每个士兵又拿起军械爬上了墙头,不眠不休的战事让他们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都说弹尽粮绝才是山穷水尽,但现在粮未绝,弹已尽,同样已经山穷水尽。百姓手上能当作武器的东西都已经丢掷出去,到最后几个人徒手抓着铁蒺藜扔了下去。
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陈抓起弓,又往下射了几箭,只觉得臂膀如同千斤重,别说是瞄准,就是张弓都张不开。
支持到现在,去往南京报信的人都三拨了,依然没有等到南京的援兵,不知道南京的老爷兵们是怎么个想法陈闭上眼,后背抵着灼热的石墙,耳边仿佛还传来兵器相接的喊杀声,满心疲惫。
“倭寇跑了”忽然有人大叫道:“倭寇跑啦!”
陈猛地一震,伸头一看,果然城下的倭寇似乎无意再攻城,又从绳子上缒了下去,然后井然有序地收兵,但手中的箭镞还在向城头射来。
陈再抬头一看,并没有看到援兵,不知道这群倭寇为什么突然退兵。但退兵本身已经令镇江知府喜出望外了,他确定倭寇尽数离开了之后,并不派兵去追,也不管这群倭寇会流窜到什么地方去。
晚上的时候城下又来了一支队伍,因为天黑的缘故,如同惊弓之鸟的镇江城立刻又沸腾起来,还没喘息一口气的兵士们再次登楼,一阵箭雨扫射,等这支队伍近了才发现原来不是倭寇,而是苏州团练。
陈见到成远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倭寇为什么会进入南直隶腹心?”
“……胡大人在昆山的围歼计划没有成功!反而被王直察觉了意图,他们避开了昆山,直奔福山而来,”成远道:“攻破了苏州福山的防线!”
苏州福山的防线一破,无锡、江阴立刻暴露在倭寇眼底,但胡宗宪的兵尾随着他们,使得倭寇在进入常州府的时候分散开了,胡宗宪立刻遣兵围剿,但来不及了,倭寇分散成了几十人这样的小队伍,在南直隶各个府县城下都出现了。
成远他们在武进围剿一支二百人的倭寇,大部分人被歼灭,只剩三十多人负伤往南跑了,他们正要去追的时候,接到了丹阳的求援,他们立刻动身去丹阳,结果抵达丹阳的时候,倭寇已经跑了,而从镇江逃出来的人告诉他们,镇江正在被围城。
陈和成远说了没几句话,就听见外头喊声大作,只以为是倭寇来了,没想到出去一看,才发现西北方向,出现了渔火一样游弋的火焰,那是南京城的方向,是南京望台上点燃了烽火!
倭寇来到了南京城下!
南京是大明留都,守城兵力数万,周边卫所计算在内,则人数更多。他们不管面对多少倭寇,应该都有全歼的能力。只是陈万万没有想到,南京城里,已经因为这几十个从天而降的倭寇而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了。
事出仓促,而且对敌情一无所知,南京举城鼎沸,军民皆惊。南京最大的官员就是兵部尚书张时彻了,匆忙下令关闭城门,并命令市民自备粮械,登城守卫。
“王公公来了!”一个老太监坐着十六人抬的大轿子,匆匆而来,这正是南京守备太监王贵。
“张大人,”王公公跳下轿子,把人叱退了,才道:“来了多少贼?”
张时彻已经胆战心惊地等了半刻钟了,见城下的倭寇只有不到一百人,也没有继续增加,才擦了擦汗道:“七十二个。”
王公公呼了一口气:“还以为成百上千呢……祖宗保佑。”
祖宗确实保佑,因为南京城池是太祖皇帝建造的,高大深广,坚固无比。张时彻虽然在南京养老了,但总算还有点守备方略,下令南京十三门紧闭,清点百姓上城,与各司分守各门坚守不出,用火铳箭矢还击。
王公公登城一看,也放下了心,只见城下的确只有七八十个倭寇,也没有射箭,也没有火器,也没有准备登城,而是往来窥觇,似乎对如此高大的城墙也手足无措。
这支倭寇队伍的的确确是真倭,而他们也的的确确对南京城池没有办法。和中国相比,日本国内的战争规模都很小,所谓的城市也大多类似于城寨。日本战国时期攻城、守城的人数往往只有数百人,所以某武将或者家臣慷慨激昂地向主家请战:“请给我二百兵,一定把某某城攻下”的话是真的,二百人的确可以攻破一座小寨子,但南京城可不是小寨子,而南京上一次经历的大场面,还是太宗皇帝以七万精兵渡江而来争夺天下,而和动辄数万大军攻城的大场面相比,这七十二个倭寇居然敢谋划攻城,实在是叫人忍不住莞尔。
不管怎么说,这股倭寇创下了史上攻打南京的两个之最:最小的部队,最不自量力的进攻。
只听得倭寇发出怪叫声,就一拥而上开始攻城。张时彻手忙脚乱地指挥军士用火铳还击,但火铳弹药虽然密集,准率不高,倭寇还有随身的木盾防身,第一轮攻势之下,倭寇居然只伤了一个人,因为这人没有木盾。
“火铳不行,”张时彻就是兵部尚书,负责南京军器局的,自然知道自己手下生产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换弓箭!”
然而,当兵士们对倭寇万箭齐发之时,这些倭寇竟然面无惧色,反而空手接住明军射来的箭矢,动作灵活,在箭雨中来回穿梭,毫发无损!
这下官兵们见此情景,又惊愕又害怕,连连后退。而看到这一切的张时彻和王公公也大吃一惊,没想到倭寇的武功如此之高!
倭寇们是个个能手接飞箭,这样的武艺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因为哪怕是在大明的武举考试里,也没听说哪个考试项目有徒手夺飞箭,更没有听说过哪个武状元能有这门神技绝活,不过也因为大明的武举注重文事,写策略,对武艺的要求仅仅是能马步引弓射中靶子。
“哪个指挥出城与倭寇作战?”张时彻问道。
在没见到这一幕之前,还真有不少镇抚和指挥纷纷请战,都对这七十余个倭寇不屑一顾,以为一率兵出去,这些倭寇就会抱头鼠窜,但现在看来,抱头鼠窜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见无人响应,张时彻又愤怒又惶恐,他是兵部尚书不错,也有调兵权,但平日统兵权在南京都督府手中,而南京的五军都督府历来为勋贵所掌,其中为首的就是魏国公徐鹏举。
“魏国公在什么地方?”张时彻道:“怎么还不来?!”
此时的魏国公还在他的园子里酣饮,说到南京的名园,那就以魏国公所修的东园即“太傅园”最有名,也最壮观了,但这个园子不属于他,在他小的时候就被他叔父夺走了,再也不肯归还。而心怀不满的徐鹏举就重新修了个更大更壮观的园子,如今刚刚修了三分之一不到,就迫不及待地住了进去,天天醉生梦死。
此时园子的大门被敲响,徐鹏举被一个消息惊醒:“倭寇兵临城下!”
徐鹏举从醉梦中醒来,如同一盆雪水当头洒下,惊得他话都说不齐全:“倭、倭、倭寇?”
他被人扶上马去,一路上从马上跌下来三次,这位地位尊崇的国公爷,自打生下来起,并不曾识得兵戈,只是按部就班子承父业地继承了国公的爵位,以及一帮当年跟着第一代国公打天下的家臣家将的子孙大明兵制就是世袭制。
然后就开始了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生活。
什么南京守备大明都承平多久了,还守备什么?
徐鹏举一步三晃地登上城楼,胆战心惊往下一看,料想中的漫天遍野铺天盖地的景象没有出现,只有七八十个倭寇上蹿下跳。
徐鹏举一头汗水急速褪去,看着身旁面色凝重的张时彻和王公公,哈哈大笑道:“撮尔鼠辈罢了!”
王公公没有说话,张时彻就哼了一声道:“国公掌都司兵马,节制南京诸卫所,及南京留守、防护事务,最有方略。”
这个南京守备就是魏国公徐鹏举所任,兼管南京中军都督府,协同守备以侯、伯、都督充任,兼管前、后、左、右军都督府事务,以中府为治所,节制其他各府。另有参赞机务一人,以南京兵部尚书兼任。
所以按照规定,守备方略的确是要魏国公所发,张时彻这个兵部尚书只不过是“参赞”谋划罢了。
徐鹏举当即一拍大腿:“哪个出城去,将这贼众授首,本公亲自奏明朝廷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