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渐渐冷静下来:“……你现在就杀人,将来谁还会信你的招安?”
见胡宗宪不语,陈就道:“你杀陈东二千人,计首报功……再有赵文华的力荐,恭喜你,总督之位指日可待了。”
见陈拂袖而去,胡宗宪幽幽地站在营帐中,不一会儿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直觉得陈是那种不世出的天才,他聪明、敏锐、沉着、大气、勇敢、决断……一切要用可能二三十年才能磨练出的品质,似乎上天厚爱,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打包送给了陈。
他永远神采奕奕,永远精神百倍,再艰难的问题在他的手上都能迎刃而解,他仿佛无所不能。这很难不让人嫉妒。
对一个小他二十岁的人怀有嫉妒之心,这让胡宗宪的确有些难以承认。他曾经也少年意气,曾经也春风得意,但官场蹉跎的二十年让他志气消磨他看到陈,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但又从未想过陈会有像他一样蹉跎的一天。
因为不论谁和这小子站在一起,都会被他身上的光芒所掩盖,而他自己却从来没有察觉到。
但如此人物,也会有一些地方让胡宗宪感到纯粹的不可思议。如果说对这个世界仍抱有期待、抱有幻想,那是他还没有完全经历世事。但对明知是敌人的人还抱有不是一丝的仁慈和同情,这就简直幼稚地可笑了。
胡宗宪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小人了,但陈的这一点缺陷却让他觉得很愉快。
陈从营帐里走出来,一口气不上不下,实在是如鲠在喉。他知道胡宗宪说的很开诚布公,也对自己十分信任,因为这种信任,才不怕他将这些秘密泄露出去。他也知道胡宗宪说的几乎是正确的,对于这些无恶不作的海盗,单靠招安和羁縻,能防止他们降而复叛吗?如果他们嫌自己的官儿小了,或者朝廷哪个方面让他们不满意了,他们就可以再次扯旗造反长年累耗,谁能负担的起?
但他无法想象一个朝廷可以拿信义开玩笑,在保证招安之后又无情诛灭,而这一切的根源本不在以王直和徐海为首的海盗身上,而在开海这个大政策上。
“哥儿,”一个人远远叫他:“可找到你了!”
陈定睛一看,不由得道:“吴管家?”
这是吴奂身边伺候的老仆,陈一见他就道:“你怎么来了?外公身体如何?”
吴管家风尘仆仆赶过来,一见他就道老太爷身体不太好,让陈赶快去镇江。陈一听也是吓了一大跳,二话不说就跟着他走了。
没想到抵达镇江,吴奂的身体没有毛病,这原来是吴奂为了让他回来故意使的计谋。这回陈是再也回去不得了,他刚好也暂不想回去。
“……就留在镇江,哪儿也不许去了,”吴奂又提起之前陈跑路的事情,气呼呼道:“苏州叫胡宗宪搞得梓泽丘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仗呢。”
“应该快了,”陈一抹嘴道:“王直的军队叫官军穷追猛打,左右围堵,已经力不能敌……我来的时候,王直的军队连夜撤走了二千人。”
吴奂身在镇江,对前线的情况还不了解,闻言就道:“看来这战斗,官军还占上风。”
陈把淞沪几次大战围剿的倭寇数目一说,听得吴奂连连点头。
陈知道这淞沪之战的结果就是官军能打多次胜仗,但始终无法歼灭王直主力,哪怕军队再多加五万也不行,说起来原因很多,比如倭寇阵型奇特,火器齐全,训练有素;而胡宗宪依靠的军队中,只有几名将军手下招募而来的兵可用,其他从浙江抽调而来的卫所官兵战力不高,而且普遍都对倭寇怀有畏惧之心。
胡宗宪一度想要调刘显和戚继光的队伍来,但很不幸地是,曹邦辅已经严令二人不许动,这样就失去了截断倭寇去路的大好机会。
曹邦辅对胡宗宪的抗命极为恼怒,一面上奏弹劾胡宗宪重重僭越之举,一面命令唐顺之的船队退回舟山,唐顺之的压力也很大,胡宗宪鉴于这些,已经打算在昆山城下打一个歼灭战就结束战斗。
此战的意义就在倭寇是可以被打败的,而且在正面对抗中打败,而打败可以促成和谈招安,但招安带来的结果让陈想不明白。
陈在镇江呆了不到三天,第三天的漏夜时分,刚有了一丝睡意,正要洗漱一下睡觉的时候,就听见远远一声低沉的号角声,不一会儿又响了一声。
第三声号角响起来的时候,吴家大部分人都被惊醒了:“嗯……怎么有号角?”
号角一声接着一声,隐隐还传来喊杀声。
陈披上衣服抓起火铳就往外面冲,已经有仆人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喊声,大叫道:“好像、好像是倭寇!”
陈一把抓住他:“什么方向?”
夜色无法阻挡人们慌乱的脚步,城头的烽火一起,尖叫声,哭喊声随之而起,百姓像无头苍蝇似地乱窜,更多人慌慌张张地把东西拾掇好,驾着马车想从后门离开,对于平静了多少年的镇江来说,所有人从未觉得死亡的阴影像现在这样如此近地笼罩在头顶。
陈知道他们要逃亡什么地方,只有南京能给他们最大的守护。
此时的城外,战事方兴。镇江城门的守军完全是猝不及防,慌乱而仓促。而城墙下,数百倭寇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而至,人头攒动,开始攻城。
城墙上的人慌慌张张往下面射箭,天色暗沉,射程又远,自然没什么准头,而等到陈赶到城门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倭人顺着梯子爬上来,正与官兵厮杀。
烈风大作,烟焰蔽天,不辨咫尺,哭声遍城内外。短兵相接,血光四溅,杀声震天。
镇江是南京门户,城池不大,但兵马还算充足,足有守军三千人,对付几百倭寇,看似绰绰有余,其实这些守军大多怯不任战,而且这其中还包括吃空额的,老弱病残的,多年没有摸过刀剑的。
而城下,是数百从天而降的倭寇,他们不仅有备而来,而且战力强大,目的明确。
官军的箭镞短,而倭寇的重箭长,杀伤力更不能比,当倭寇的箭矢挟着劲风呼啸而来,箭头上还被涂上了火油点燃,落在城墙上,就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不少火箭落入了城内,引燃房屋,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对方明显等来了一个天时地利的机会,今夜风向东南,有利攻城。而官兵已然失了先机,士气大减,有伤的士兵不断地被抬下去,哀嚎声不时入耳。
陈一枪打过去,将已经爬上城头大叫的倭寇射下去,抓起身边的官兵问道:“火器呢?火铳呢?”
偻寇的箭集射而来,钉在砖石上都发出金属摩擦一般的声音,守军完全被压制在垛后,而陈找到武器库,看到了排放整齐的几箱子火铳,他大喜过望,但拿起一支来一看,才发现火绳几乎都腐烂了。
他装填弹药,擦了火星,砰地放了一枪,却感觉手中的火铳枪杆嗡嗡大震,一道裂缝已经像龟壳花纹一样显露了出来,他大骂一声,知道再放一枪的话就要炸膛。
一看这镂刻,居然还是南京军器局“英”字号的火铳,连两枪都放不出来,怪不得城池守军没有一个用的。
陈见火器不能用,便指挥军士将库里的滚石檑木推出去,一方面遮挡箭雨,推下去又可以将还在攀爬的倭寇拍成肉饼,这东西没有什么造假的,总算延缓了倭寇的进攻。
偻寇被打得血肉横飞,城楼上的守军总算可以乱箭齐发,虽然命中率底下,但胜在弓箭密集,又是居高临下,让欺近城池的偻寇不得不躲避。
“守不住啦,守不住啦!”一个跟随在镇江知府身边的不知道是官还是吏的人大叫道:“大人,咱们去南京,南京城池高深,一定能拒敌!”
临阵脱逃?
陈二话不说,朝着这家伙的大腿就放了一枪,瞄着是大腿,其实打到了小腿,眼见这人嗷嗷叫着被抬下去,陈才道:“镇江乃南京门户,岂有望风而逃的道理?”
这位知府也深知镇江若是失守,则自己不仅是丢了乌纱帽,而且要丢命的道理,他脸色苍白,咽了口唾沫:“去南京求援,镇江最多只能撑三天!”
陈点头道:“大人身为镇江父母官,有守城抗倭之责。”
知府摇头苦笑,此番战事,凶多吉少,但看今晚这大不利的局面,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陈见他都没有多少信心,忙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能击退倭寇的进攻,等到援兵,便算大捷,大人,当务之急,是人心不能乱!”
面对倭寇的强势进攻,几乎不识兵戈的镇江城里,很难说还有几人依然镇定自若。陈的话仿佛给他们打了一针强心剂:“倭寇不过三百,我方人马三千,以三千对三百,岂有不胜之理?而且倭寇的弓箭早晚有用尽的一天,届时援兵一到,他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陈知道镇江城的城池虽然不大,但作为南京门户,当初修城就修筑地很牢固,倭寇爬不上墙,又见放的火被及时扑灭了,便急于在城池之下找到突破口,他们不再聚集在城门下,反而分散各处,伺机挑防守弱的地方下手,但都一一被击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