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陛下向我求长生之术,我就是这么说的,”陶仲文叹息一声:“奈何陛下不听,舍大道而就小道,沉迷太久,难以自拔。一国之君沉迷道法,并非道门之幸,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洗耳恭听道:“不知道。”
“我们道家深晓阴消阳长的道理,老道揽阅史书,发现一个规律。佛教兴则道教衰;道教兴则佛教衰。就拿本朝来说,高皇帝出身沙门,自然贬斥道教;成祖得真武大帝庇佑,武当大兴,而白莲教却几乎被赶尽杀绝。宪宗生前宠爱的一批道士,在孝宗登基后全部被驱逐。武宗常去佛寺,今上却独尊道家。”
陶天师看着低头沉思的陈道:“如今我们道家又一次兴盛了三十年,老道不用推算都知道这样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到时候新皇登基,我道门恐怕就要经历一次大劫难了。”
陈心道,皇帝为了专注修玄,移居西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多少言官直言进谏,却被无情杖责禁锢,朝野人心积怨已久,皇帝要是驾崩了,他们多少年的怒气肯定一股脑地倾销在这帮道士头上,到时候不是道门的大劫还是什么。
“殷鉴不远啊……”陶仲文叹息一声,“我年纪大了,过不了多长时间便要向陛下乞休求还山,老夫我兢兢业业二十年,总算全了始终,可是我一人身免,却无法庇佑徒子徒孙……当初我为了巩固地位,推荐了不少方士,他们大都是徒有其表,而且智小而谋大,到后来更是位尊而德薄,老夫在的时候,尚且看在同门面上,遮掩一二,提点一二;老夫若是有朝一日离去,只怕这些人胆大恣意,自取灭亡啊!他们身死名裂也就罢了,只怕将来有人迁怒道门,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这就是老夫我不放心离去的原因。”
陈知道皇帝身边的道士很多,但大部分都是心怀叵测的小人,而且他们的下场都不好,唯有眼前这个陶仲文,是难得的与嘉靖帝善始善终的人,但他现在说这些话,似乎不仅要求生前尊荣,还想要保全身后之名。
陈实在有点郁闷,只道:“天师为何对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子说这种话?所谓交浅言深,天师难道以为小子能帮上什么忙吗?”
陶仲文缓缓笑道:“老夫说这话,自然有一番道理。因为老夫推演了无数遍,却发现能让我道门安然度过此劫的,非是别人,就是你啊!”
陈大惊失色,想说出什么话来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穿越肯定是带了金手指的,要不然怎么一个两个的全对自己另眼相待?
他哭笑不得道:“您就别拿小子开玩笑了,什么道门的大救星,您是从哪里看出来小子能拯救道门的……小子现在头上的罪名还没洗清呢,更没有为官做宰,您老就是找人也要找阁老部堂们,您请托严嵩、徐阶陆炳他们才是正理,找我能做什么呢?”
“非也,”陶仲文摇头道:“你有所不知,这朝堂之上能说得上话的,老夫我都观察过了。七老八十的,捱不到身后;年轻力壮的,又自以为得意,殊不知登高跌重的道理。更有人心口不一,如今恭顺有加,竭诚志道,将来却要倒打一耙,拂尘落泥。谁能指望地了,谁又能作为依靠呢?只有你了。”
陈连连摇头道:“天师太高看我了,就算我肯照拂,也要我说得上话才行。小子明年乡试,后年会试,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就算一路连捷,点了进士做了翰林,也要苦熬数十年,方才能在朝堂立足,总算能有一些话语权。这数十年时间里,还有仕途不测的时候,还有登高跌重的时候,起起落落不知道多少日子,到时候只怕早就风住云停,尘埃落定了。就算是一直记得您的托付,只怕也无能为力。”
“你如果担心仕途,那就是杞人忧天了。”谁知陶仲文笑眯眯道:“你小子官星照耀,少年得志,除了陛下,我还未曾见过比你更好的面相呢。”
陈似乎又看见了陶仲文的背后伸出八只手来向他招手:“……天师玩笑了,命运这东西,似乎很难说吧。”
“不管你信不信,”陶仲文一挥浮尘,道:“将来你就知道了。”
“就算你答应了,”见陈犹豫着点头,陶仲文忽然道:“再给你个忠告,跟陛下身边的太监们,可要保持良好关系。”
陈一挑眉,就听陶仲文道:“这些人心存不仁,嫉恨嗔怒之心,本就比旁人重,你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便给你穿上几回小鞋……老道原有个弟子,便是说错了话,被他们诬陷,最后杖死了。”
陈心中一惊,看来深宫之中,就算是陶仲文这样的高手,也被人明枪暗箭过,不过他很好奇能诬陷陶天师的弟子的大太监是谁估计也是内廷颇有权势之人,他刚要说话,就见陶天师忽然一掌推来:“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宜之!”
陈被推得一个趔趄,疾走了七八步,却忽然看到黄锦和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太监迎面走过来,这太监看着年轻些,一双吊捎三白眼看了过来。
“这个就是……”他似乎猜出了陈的身份:“梦龙公子?”
“可不是嘛,”黄锦笑呵呵道:“厂公好眼力啊。”
东厂厂公陈洪!陈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应对了:“原来是陈公公,小子有礼了。”
“看着真不像能写出《白蛇传》的人,”陈洪一双眼睛嗖嗖地上下打量他,嘴中又啧啧道:“年轻啊,太年轻了。”
陈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呵呵一笑。
“皇爷既要留你在宫中,想来很快便又能看到新书了,”陈洪桀桀笑道:“梦龙公子的新书是什么打算?”
陈就道:“不准备写书了,这几日是专心待罪。”
陈洪又眯起了眼睛,黄锦这时候就道:“陈公公身负皇命,还有要事,等有空暇了,我们几个宫里头的老人再做东,请梦龙公子吃酒。”
陈洪点头而去,他还有旨意要传达呢,不多久内阁就收到了嘉靖帝的圣谕:胡宗宪勤勉任事,不避矢石,提督水师战船,升苏州兵备使,抗倭有功,着赐银币二百,赐穿麒麟服……张经畏贼失机,以纾东南大祸,本应斩首以儆效尤;念尔苦心备兵,王江泾却贼有功,即日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其余将官各有赏赐嘉奖,算是对王江泾大捷定了性。
严嵩叹了口气,将拟好的诏书下发行人司,他还是没有搞清楚这一次对张经的必杀之局怎么就没有竟全功,但他想来想去没有头绪,只好将之归为皇帝对李默生病的怜悯自从张经被锁拿至京之后,李默就生了一场大病,虽然拖着病体来求见皇帝,为张经求情,但皇帝那时候似乎一点情面都没有讲。
也许李默失望而归的样子触动了皇帝吧,严嵩暗道,这一次虽然没有将张经彻底解决,但也算是大获全胜了,李党的嚣张气焰已经被他打下去,丧失了张经这一员骨干,李默再想要跳起来和他作对就不那么容易了。
当然杭州那里,接到诏书的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赵文华面色铁青,送走了使者之后就破口大骂,将张经从头咒到脚,说这个老匹夫是侥幸逃脱了;李天宠的反应也算不上欣喜,因为他觉得张经有功无过,朝廷却将人削职为民,实在是寒了天下人心。
只有胡宗宪面色沉静,心中却是如释重负。
张经洗雪冤屈,重新坐稳总督的位置,这是他决不能允许发生的,他对江南总督这个位置,势在必得,不管谁坐上去,都是他的眼中钉、拦路虎。
但眼看着张经无罪致死,他做不到,即使他已经和赵文华同流合污,但他心中知道他和赵文华本质并不是一路人,只是被相同的利益绑在了一起他不得不曲意奉承赵文华,依附他从而获得掌握东南的大权。
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再好不过了。胡宗宪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心中却不由自主思来想去,不知道远在北京的皇城里经过了怎样一番翻云覆雨的决策,不知道各方大佬又在其中如何逞弄机心,但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一切似乎都和他那个被锦衣卫捉走的兄弟有关。
此时的苏州府学之中,也是一片低迷的气氛。
作为学宫头号知名人物,陈的存在像是一个醒木的标牌,只要他在,王夫子所有的火力都能被吸引走,当他不在的时候,其他学子终于平摊了火力,各个都感到难捱起来。
“……看到没有,三十页,明天就要交,”潘庚抖了抖手中的纸张,“今晚又要点灯熬油了!王夫子这两日是不是把固本精元汤当舒筋健骨丸吃了?”
王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才吃错药了呢。”
“都别说了,”邹应龙低声道:“还不是因为梦龙不在,王夫子抓不到典型吗?”
听到这话的学子都深感赞同地点头起来:“梦龙不在,做什么都没意思,这上课也难熬了!”
“你说梦龙这次被抓走,是不是……凶多吉少啊?”不知是谁偷偷来了一句,顿时引得众人怒目而视,他举手投降道:“我不是故意诅咒,而是锦衣卫……我说,那可是锦衣卫啊,谁能好模样地从锦衣卫里,脱身而出呢?你们说,当时梦龙是不是为了把咱们劝回去,才故意宽慰我们,说很快就能回来……其实,他这次摊上的事情,实在是很骇人!”
想起陈的罪名因言获罪,众人都心有戚戚起来。本朝不是宋朝那样言论自由的朝代,相反,今上嘉靖帝对言官深恶痛绝,对言路也一直压制,如今陈在苏州所办的一张报纸都能惊动锦衣卫,又怎能真如陈所说的,这只是一件小事,他很快就能回来呢?
“早知道就不应该听他的话,”邹应龙一锤桌子,懊恼道:“应该跟他进京,给他伸冤!”
“……现在去也不迟吧?”这话居然是王世望说的,见众人像看新大陆一样看着他,顿时恼怒道:“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公私不分的小人?哼,他陈梦龙虽然不是啥好鸟,但这一次的事情,可原本跟他无关,他是替手下人顶罪了。”
众人居然都没有反驳那一句“陈梦龙不是啥好鸟”的话。
“不要煽动人心,”林润警告地盯了王世望一眼,才道:“我们要相信梦龙。他向来是个心中有定数的人,既然说了这事情他可以摆平,我们就应该相信他的能力。等北京的消息吧……现在不是从长计较的时候。”
众人各有所思。
“……哎,那事儿是真的吗?”终于有人问道:“就是陆氏女郎……和陆家决裂的事情,真的?”
“千真万确,”好事的潘庚一努嘴:“没看陆近潜这小子都几日没来了吗,倒真佩服陆东君的勇气,不仅断了关系,还坐船跑了!”
“那她是真的,和……梦龙?”
众人都提起精神来,三吴第一美女的心上人居然是梦龙,他们乍听之下,也如塞了个炮弹一般。如今这消息即使被陆氏阻塞,但依然传得沸沸扬扬。
“……还有心思飞短流长,”王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冷笑一声道:“看来是我的课业太轻了,都给我把学规抄二十遍!”
众人懊恼地站起来,心中无比思念远在北京的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