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与北京相隔千里,但老话说背后说人,必有感应,果然不是虚的。陈的鼻子里仿佛吹进了十方灰尘一般,痒地不得了,但他现在身在大殿,前方是守着丹炉准备开炉的嘉靖帝,陈想起自己平日打喷嚏的声音,觉得他一个喷嚏出来,很可能嘉靖帝会失手弄翻丹炉。
憋着不打喷嚏是很难受的,陈不知道这是他的一帮同学们在背后议论他,只道是北京的气候太干燥,呼吸器官适应不了的缘故。他只好强忍着,五官都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神色。
嘉靖帝一转头就看见了他这个狰狞的模样,倒是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表情?!”
陈被他一惊,鼻子里的痒意反而消退了下去,他顿时道:“学生有幸能跟陛下一同见证金丹大成的一刻,实在感到太……激动了。”
嘉靖帝哈哈一笑:“没见过世面,既然你如此欣喜,等会开出来,就赐你一颗尝尝。”
陈头一次只恨自己话多,嘉靖帝的药丸,吃了那是真要玩完了。
陶天师在一旁观察炉火,终于点头道:“时辰到了,请陛下开炉。”
嘉靖帝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来,等到黄锦扑灭炉火,他便大喝一声,揭开炉盖,一阵白色的烟雾蒸腾起来,只见那脸盆大小的丹炉里,居然有一颗黄灿灿的金丹,这金丹居然有鸡子大小,看着真叫一个非同凡响!
陈第一反应居然是庆幸……幸好这炉子里只有这一颗丹药,只能留着皇帝自己吃了。没想到嘉靖帝哈哈一声,伸手拿起金丹,放在了托盘之上,却又从炉子里倒出七八颗红彤彤的丹药来,这几颗丹药体积小一些,大概有嘉靖帝衣服上金纽扣的大小。
“金丹、红丹俱成,恭喜陛下!”陶仲文率先贺道,随即大小道士和黄锦都乐呵呵地恭喜嘉靖帝。
嘉靖帝自己也十分高兴,一颗颗数着将丹药放在了匣子里,又拨出两颗红色的来,将其中一颗像是施舍一般给了陈:“既然你眼巴巴地盼着,朕也就赐你一颗,让你也尝尝灵丹的滋味,不要觉得朕小气,这丹药是用一百多种天灵地宝做出来的,陶天师又把着罡风真火,差一时半刻也不行,且一炉练不出来几个,能祛病延年,效果显著,朕没有多的给你了。”
陈心道你从哪儿看出来我这是“眼巴巴盼着”,我这是用全身心拒绝啊:“学生谢陛下隆恩,只此一颗就足矣,岂敢再贪?”
他盯着这枚圆润润的红丹,虽然这颜色、这形状都让人很有一口吞掉的欲望……但这是水银硫磺练出来的东西,重金属严重超标有木有!陈看着黄锦笑眯眯端着盘子走过来,脑子飞快旋转着,要想出个办法来拒绝。
但他一时半会真的想不出任何理由来!
“……这丹药要怎么吃?”陈只好道。
“清水送服。”黄锦又给他倒了一碗水,仿佛看出了陈心中的不情愿,居然给他一个略带警告的眼色。
陈登时一个激灵,知道眼前这就是一杯毒酒他也得毫不犹豫地喝了!这可是嘉靖帝的赏赐,没错,嘉靖帝一直把丹药当做无上的赏赐,平时十分吝惜,除非严嵩、陆炳这样的宠臣,方才赐予,如今竟然破天荒给自己一颗,那代表什么,代表嘉靖帝对他是满意的,并且认为可以给与他一定的恩宠。
嘉靖帝用入值西苑来划分群臣,群臣被他分为能入值西苑的人,和排除在西苑之外的人。当然入值西苑的人不只是阁臣,还有陪他炼丹,给他撰写青词的人,这些人被嘉靖帝划分在一定范围之中,不在这个范围之内的人,他有一种古怪的认识,那就是大都是反对他炼丹的人。
能被划分在这个范围里,是大多数群臣的追求目标。因为嘉靖帝会更加信任这个范围里的人,虽然他一向刻薄寡恩,但给这个范围里的人的恩典和宽容,还是比范围外的人多得多。
陈很轻松地达到了这一个目标,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必须学会分享嘉靖帝兴趣爱好,否则这种恩典会很快消失。
陈不得不拿起丹药,他要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嘉靖帝要眼看着他吃下去,那就吃吧,大不了囫囵咽下去,回去看能不能催吐出来。
他一口吞了下去,然后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果然让嘉靖帝龙颜大悦。
等到嘉靖帝进入了打坐时间,陈才偷偷溜出去,来到陶天师的炼丹房里。陶仲文仿佛知道他会来,连眼睛都没睁开,“……丹药味道如何?”
“您没看到我是猪八戒吞人参果,嚼都没嚼一下吗?”陈不满道。
“猪八戒是谁?”陶仲文难得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也是你们道教一个神,猪精出身的。”陈道。
陶仲文还确实没听过有猪精出身的什么神,但他倒也没有表示不信,毕竟道藏广大,灵长、羽毛之类的仙人还是有的。
“能得到陛下赏赐的丹药,你祖坟都要冒青烟了,”陶仲文微微一笑:“毕竟只有陆炳、严嵩这几个重臣,得了十分的宠信,才被赐服过丹药。”
“那就都给他们吃吧,”陈心道给严嵩越多越好,这家伙不干好事,早一点送他去西天就好了:“我反正不想再吃第二颗了。”
“为什么呢?”陶仲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多少人求而不得,你怎么还弃如敝履呢?”
“天师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整我,”陈道:“丹药这样的好东西,吃多了可真要送人成仙的。我还年轻,可不想这么早就见十殿阎王去。”
“这东西要真的是大毒之物,”陶仲文呵呵一笑:“陛下都吃了二十多年了,吃出什么事儿了?”
陈刚想说重金属在体内沉积,属于慢性中毒,却忽然领悟了:“……您这丹药,难道?”
陶天师微微点头:“丹毒很小,我调配过剂量的。”
陈松了口气:“天师心有成算啊……”
没想到陶仲文摇了摇头,目光中露出一丝复杂:“我给陛下配的丹药,因为少放了水银丹砂之类的毒物,所以见效不如其他道士的,最近几年陛下很少再吃我配的丹药,而多吃其他人的,见效快……”
陈登时懊丧道:“那完了,不想出个办法,我以后要成了陛下的药人了,我可不想浑身脓肿,五脏六腑烂掉……”
陈想起武侠小说里的“药人”,一阵恶寒。
“胡说八道,没见过哪个吃金丹能吃到五脏六腑烂掉的。”陶仲文佯怒道。
“但长此以往,毒素是会累积的,”陈哀叹道:“您想想,开出一炉丹药来,赐给我吃一次,就算是吃不死我,也要吃死我儿子。”
“你年纪轻轻,已经有儿子了?”陶仲文一愣。
陈意有所指地往下一看,皮道:“我是说吃了那东西,受累下一代……万一生了儿子没那啥,那就一定是我丹药吃坏了,优生优育最重要,天师您可要保证将来我儿子可不是个傻子。”
陶仲文哈哈笑了起来,“把子孙的事情赖在老夫的头上,你可真敢……”
当晚陈就闹起肚子来,在玉熙宫外的庑房里满地翻滚,太医过来一看,犹疑地说是吃坏了东西,肠胃不适,扎了几针方才罢了。
陈把自己熬得一晚上没睡,第二天顶着两个熊猫眼去见了皇帝,果然皇帝问起来的时候,他便十分“愧疚”地承认,是自己没有福气享用金丹,肠胃接受不来好东西,克泄了一晚上。
嘉靖帝哼了一声,一旁的陶仲文就道了一声“无量天尊”,说有的人天生与道无缘,受不了长生术,也该是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嘉靖帝听了果然也没有生气,只说了几句陈没有福气,也就罢了,果然不再给他赏赐金丹。
陈总算逃脱了丹药的荼毒,一算时间距离他来到玉熙宫已经过去了三天,这是他和陆近真约定好的时间,三天不管好坏,一定要想方设法递出消息来。
陈也怕陆近真在外头什么都不知晓,脑子一热做出什么伏阙的事情来,便在黄锦的帮助下,遣了个要外出采买的小太监,帮他给陆近真带了信。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陆近真在陆炳的示意下,倒也没有轻举妄动。陆炳是平湖陆氏出身,成化年间和姑苏陆氏还没有分家呢,算起谱系来,陆炳还是陆近真叔父,有这一层亲,而且陆炳还特别欣赏陆近真千里相随的贞烈,就格外照拂她,也透露了皇帝并没有想要严办陈的意思。
等那小太监寻到陆近真的时候,她那里也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近潜?”陆近真看着一头窜进来的身影,瞪大眼睛喃喃道:“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