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甜汤?”孙德田故意逗她:“没有了,你吃的太多了,牙齿会疼。”
尚薇正是换牙的时候,闻言还真有点害怕:“是吗?那我不吃甜的了,吃肠粉。”
“肠粉也没有。”孙德田道。
“骗人,”尚薇看他似乎真的没有去买的意思,就道:“你不是说,宫里要什么就有什么吗?你比不上黄公公唉。”
“黄公公是哪个?”孙德田道。
“就是黄锦啊,”尚薇歪着头道:“他给新入宫的小宫人荔枝吃,还是冰镇的。”
孙德田讶道:“你怎么知道黄锦?”说着就问手下的人道:“你们给她说的?”
见诸人都摇头,孙德田正要问个清楚,就见门人来报:“公公,外头来了一个人,说要拜见。”
孙德田接过拜帖,只见上面的头衔不过是从七品从仕郎,不由得怒道:“什么时候一个七品官儿也能来见我了?”
“公公容禀啊,”这门人急忙将陈的东西奉上:“这人说,这是给公公您的礼物,您一看便知。”
孙德田眯起眼睛,往两张薄薄的纸张上看去,不一会儿却像是唯恐老眼昏花了似的,又将东西拿起来贴上去看:“……玉熙主人?”玉熙主人的名字旁边还有一枚私印,孙德田当然是不会认错的,“快,快把这个陈请进来!”
尚薇抬起头来:“是我哥唉。”
陈走了进去,就见尚薇像一只狐狸一样朝他扑了过来:“哥哥哥哥哥”她穿着火红色的大缎袄,套一条豆绿色的短裙子,两只穿着力士鞋的小脚外八字一般撇着,飞也似地奔了过来。
陈又好气又好笑,又拉着她左看右看,只见她原本盘起来的两个发髻梳成两条细长的辫子,红润的小脸歪倚在右肩头上,水灵灵的大眼睛向自己顽皮地眨巴着,不过两三天的时间,居然仿佛胖了一点。
“你跑到这里玩了,也不跟我说一声,”陈就道:“好玩吗?”
“有好多姐姐们,大家一起玩得开心,”尚薇道:“但还有好多的课,好难学哦。”说着就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陈,仿佛是觉得陈每天都在府学过着这样的日子。
“学了什么呢?”陈已经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孙德田。
“下棋、打双陆、投壶!”尚薇道:“还有许多规矩,这不能干那不能干,出去也不能出去了,憋死人啦。”
孙德田插着手很有些不安的样子,陈知道他是摸不准自己的来历,就道:“绍兴陈梦龙见过公公。”
“哎呦不敢呐,”孙德田伸手过来,十个指头像一束枯竹枝,仿佛一折就会折断似的:“你就是《管赵谭》的作者……梦龙公子?”
陈不动声色地避开,道:“信手偶得,不意公公竟然知道。”
“你要问天下还有谁不知道?”孙德田笑了起来:“连皇爷都一咏三叹的故事,咱家是早就倒背如流了。不过今日见了真人才知道,公子竟然这么年轻啊。”
两人进了屋里说话,“我这妹子,心性好动又贪玩,”陈道:“家里头呆不住,倒是承蒙公公照顾了几天。”
孙德田道:“竟然不知道薇姐儿就是公子你的妹子,真是一场好笑闹,不知者不罪,公子千万不要怪罪,等咱家今晚上摆酒赔情,不醉不归。”
陈自然不想和这太监有什么牵扯,婉言拒绝了,却又听到这家伙旁敲侧击地打听自己有无新作,又说起《白蛇传》和《管赵谭》在宫廷的广泛传播,陈就道:“当初不过是心血来潮,集花妖狐怪而作天方夜谭;如今只道是一心向学,拥朱程正学必要金榜题名。”
孙德田神色一顿,渐渐淡了殷勤,不过嘴里却道:“如此也好,正学到底是正学。”
陈微微一笑,太监就是这么利市,有用的就交好,将来有用的就围着,没有用的就弃如敝履,“公公,我有一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孙德田道:“尽管说。”
“公公抵临苏州,”陈道:“榷税征缴,街市为之一空;虽只鸡束菜,亦不可免。我来时穿了三条街,就收了三次税,实在是骇人听闻。我听闻是公公下达的命令,不知确否?”
“公子玩笑了,咱家本是为了苏州织染局而来,”孙德田并不承认:“谁知机工、机户伙同大户中饱私囊,营私舞弊,上下侵吞,实在是令人心痛。咱家好不容易整顿一下,这些机工竟夸大其词,蛮横休业,派些个人去追缴税款,竟也抵死不认,还危言耸听,我想公子也是被这些人蒙蔽了,可万万不能信这些片面之言啊。”
陈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口吐莲花巧舌如簧到能说黑为白,把征税说是“追缴”,把机工倒闭关门说是“休业”,“……那设关卡榷税的人,并不是公公所派了?”
“江浙有丝监、两淮有盐监,苏松有织监,”孙德田道:“所谓的‘监’,就是按察、监视之意,举刺将吏、专敕行事,这水路孔道设关卡,并非榷税,而是监察往来行人。不过若真有公子你说的,在关卡上榷税的行为,恐怕也是个别人自作主张,等咱家查出来,一定要严加惩罚。”
陈见他滴水不漏,也没有多说什么,拉着尚薇告辞而去,也没有收下孙德田馈赠的千两白银。
“打听他的住址,”孙德田望着陈的背影,眯起了眼睛:“找几个替罪羊,明天给他送去。”
“公公,”手下的小太监就‘呸’了一声,道:“他算什么东西,也太不识抬举了!”
“你懂个屁,”孙德田道:“就怕文人有笔如刀。他要是将我写进书里,我还能活吗?”
他是知道陈的一篇《续黄粱》的,里头含沙射影把首辅严嵩都能写得罄尽,皇帝还不加罪,他自忖比不上严嵩的圣眷,自然害怕陈也依样画葫芦把自己在苏州的劣迹也写出一篇什么故事来,但他说到底也不是特别害怕,因为本身他就是有护身符的,收税这个事情,皇帝是亲自交代他的。
“哥,”尚薇一蹦一跳道:“那孙太监要收我做义女唉。”
陈脸上闪过一丝怒气:“义女?”
尚薇眨巴着大眼睛,道:“可我不想平白无故多个爹。”
这死太监在苏州选秀,选十四五岁的丫头也就罢了,尚薇这个年方六岁半的小孩也能被带走,是因为这些权铛专意找这样的女孩,要从这个年纪培养,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善诗词工曲赋,然后就可以送到宫里去博富贵了。
“你要是不乐意,他们也带不走你。”陈蹲下身体,看着她道:“你为什么会跟他们走呢?”
尚薇躲闪了一下:“我就是想看看宫里是什么样的嘛。他们说宫里有皇妃,有女官女秀才,有宫人,大家天天可以快快活活地玩耍。”
“玩耍是不可能的,快快活活更不可能。”陈道:“他们都是为了骗你进去才这么说的。你要是做个皇妃,一辈子就见不到我了。你要是做个宫人会更惨,老病而亡就抬到净乐堂焚化。”
尚薇撇撇嘴:“那太没有意思了,为什么唐先生还把宫里说的那么好。”
“他只是说了宫里是天下第一等富贵荣华之地,”陈道:“忘了告诉你那里也是天下红颜白发的囚笼。”
陈和薇儿回到家中,还不到一时片刻,大门忽然被“咚咚”砸响了,陈打开门一看,不由得一愣:“云卿,你怎么来了?”
邹应龙站在门外,不由分说将他拉出来:“你这两天不在学校,可知道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他不在这两天,学宫一个王秀才的老爹被游手绑架了,让王秀才交出一千两银子的赎金,王秀才砸锅卖铁东借西凑了八百两,结果银子被拿走,人却成了个死人被抬了出来。
“这些亡命之徒公开抢掠,敲诈勒索,罄人之产,淫人之妇,”邹应龙怒道:“他们把咱们苏州的富户登记在册,然后逐一绑架到天王寺,命令家人赎人,多者数千两,少者数百两,如果限期不到,就把人捆住双脚悬在井中,称‘悬头系井’,或者把人绑在有烈火的铁皮上,称‘烘焚暖炕’,王秀才他老爹就是这样被拷掠死了!”
陈万没有想到这些无赖已经为非作歹到这个地步,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我们义愤填膺,”邹应龙道:“准备要去知府衙门请愿,你去不去?”
陈他们来到了知府衙门前,就见乌泱泱约莫有几百个学子都围在衙门口击鼓伸冤,痛陈这些亡命之徒在苏州犯下的种种罪行。不一会儿归有光出来安抚学子,他素来是有名声的,又为人师表,众人都听他的话,见他收了状子,本要散去,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一群游手来,各个手持铁棒木棍,冲进人群里就开始扭打。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响起来,有的学子被打倒在地,有的奋勇跟无赖扭打起来,更多的是四散奔逃的人,衙门里的差役跳出来,却也在混乱之中被击倒了四五个,场面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