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状元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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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把自己面前的鸡头米羹一饮而尽,想起尚薇爱这时候恐怕还没有睡起来,便道:“再来一份麻饼和春卷,带走!”

店老板爽利地应了一声,麻饼是早就烘好的,热乎乎装在盒子里,春卷却正在现做尚薇之所以爱吃这道小吃,且因苏州之地和别处不同,苏州的春卷用鲈鱼肉铺以虾仁制成馅心,春卷皮更是薄如纸,圆如镜,透明柔软,下油锅炸成脆亮的金黄色,咬开的一瞬间鲜香满口。

陈付了钱,又道:“老板,哪儿搭车去长洲啊?”

“城门口一招手,到处都有拉人拉货的车,”这店老板笑眯眯道:“新阳到长洲这么近,还要搭个车啊?”

“买了许多书,”陈指着身旁厚厚一摞书,一摊手:“提不动。”

“哟,就知道小相公是个读书人,”这店老板吆喝伙计道:“门口寻车去,给小相公寻一辆去长洲的!”

那伙计颠颠地去了,不一会儿就套着一辆车来了,车是个大车,但上面还有半车货物,车老板协商半价拉个人,陈也没有什么讲究,横竖转眼就到,也就凑合一下屈身上车,把自己的书抱在怀里,可惜车开起来没一会儿,陈就忍不住了。

他一把拉开车帘,怒目道:“这车拉的是什么货物,快要熏死人了!”

“包涵,包涵,”车老板没有什么诚意地赔罪道:“有一篓黄鳝和泥鳅,也是顺带拉的。”

陈实在是说不出没关系三个字来,他捏住鼻子,抵挡车厢里刺鼻的腥味,憋着嘴道:“我还是下车走吧。”

“不影响,不影响,”车老板连忙道:“拉开车帘就好了,您说您都上来了,也就忍着点吧,我这驴车走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到长洲了。”

陈依言忍了一会儿,干脆把书留在车内,与那车老板并肩坐在前方的车横板上,“走吧,走吧。”

驴车沿着小河边不疾不徐地走着,车老板就道:“哥儿一看读书人呐,家在长洲,还是新阳?”

约莫所有的司机都有想要和乘客胡吹漫侃的嗜好,不管是长途还是短途,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陈乐呵了一下,道:“长洲。”

“怎么跑到新阳买书来了,”车老板道:“长洲的书社书坊多呀,什么书买不到?”

“一本新出的书,卖地脱销了,”陈道:“长洲买不到,就来新阳这边看看。”

他说的就是《管赵谭》,是他在管赵小筑中著写编纂的志异怪谭合集,这稿流出来,各大书坊竞相争印,掀起一轮狂潮来。苏州这边尤为狂热,连陈这个书作者,都买不到自己的一本书。

车老板一路说着闲话,紧赶慢赶,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到了长洲,陈对车老板道:“把我搁在路边就行,你紧着自己的货吧。”

车老板却不依了,执意要送他回去,“都走到这儿了,不差这会功夫,哥儿家在哪儿,一口气就赶过去了。”

陈就道:“我家在永靖坊仁元巷,金井桥对面。”

“那我知道,”车老板笑道:“不就是状元坊后头吗,要说哥儿你家那地方,那可算是风水宝地了,跟昆山的元济坊一样,据说都是文脉聚集之地,考试前都要去那沾沾文气,哥儿你还住在那儿,岂不是松松就能考中个头魁?”

陈就道,“状元坊,出了什么状元?”

“哟,您欺我青浦的,不知道苏州的状元坊?”车老板来了精神,鞭子一挥,指着前方隐隐出现的牌坊:“那句话怎么说的,海潮过昆山,苏州出状元,打唐朝苏州就是状元之乡,唐宋那都太远啦,几十个状元呢,咱也记不清。就从咱洪武爷开国起算,吴宽、毛澄、朱希周、顾鼎臣、沈坤……这五个正儿八经的状元郎,就是苏州人。”

“这里头长洲最荣幸,出了个吴宽,”车老板滔滔道:“因为他官儿最大啦,官至礼部尚书,卒赠太子太保,他当年考上状元,圣旨表旌修建状元坊,所以他是苏州第一个修建状元坊的……你抬头看看,震撼吧。”

状元坊这东西,是洪武皇帝想出来的,也就是说,在明以前,还真没有牌坊这种东西的存在。陈抬头,只见前方大街口出现了一座四柱三门的牌坊,第三层正中镌刻着行楷“状元坊”三个大字,第二层正中刻着“状元及第”,第一行金色的字就是“长洲吴宽”了,在阳光照射之下,更显得雄伟非凡。

陈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吴宽的人物生平,他已经打听地详尽,几乎不会有任何遗漏,但他如今再听这车老板津津说着,似乎又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驴车踏上青石板,陈从状元坊穿过去,这一条街之后,就是吴家兴建的园林,高檐冀展,是可以略窥一斑的。这个园子就是后世的“怡园”,但此时不叫怡园,叫“宽园”。

“……就看不惯兴化人那狂样,不就出了个李春芳吗,多少年了才出了一个,”车老板还在喋喋不休着:“就不知道天有多高了。”

“我到了。”陈付了车钱,将自己的一摞书抱了下来。

他走进这座二进的小宅院里,尚薇正趴在窗前孜孜不倦地摆拼着图案。

她手上两个大一点的直角三角形,一个小的直角三角形,大约只有前面的一半大。还有两个更小的直角三角形,旁边还有一个由两个小三角拼成的正方形,和同样是两个小三角拼成的平行四边形。

七巧板。

灵巧的苏州人发明了这种游戏。结构简单,操作也简单,但是乐趣无穷。尚薇随手一拨拉,七巧板变成了一条鱼的形状,再一拨拉,又变成了一只鹤,看来她已经玩得非常熟练了。

“哥,你回来啦,”尚薇雀跃着扑过来,却擦着他的衣角闪避了:“这是什么味道,臭死人!”

陈尴尬地拂了拂袖子:“坐了个装鱼的车回来,是鱼腥味。”说着把春卷和麻饼放在桌上,招呼尚薇快吃。

尚薇眼睛一亮,像个小松鼠一般捧起春卷,吃的满嘴流油。

“刘婆呢?”陈没看见刘婆,“今儿又有事不来啊?”

“阿婆说要春耕了,家里忙得厉害,给她宽限几日,”尚薇眨巴着眼睛道:“她要犁地呢,犁完就来。”

“春耕不是几日的事情,少说也要一月半月的,我看她有点贪心,又想要忙农活,又不肯放弃这份清闲的工作。”陈就道:“给你再找一个保母,好不好?”

陈带着尚薇来到苏州,租赁了一间屋子,兄妹俩就算安身于此了。然而陈不会时时刻刻待在家里,他还考虑到不久之后他很可能要进学,彼时更无法悉心照顾尚薇,就雇了一个老妈子洗衣做饭,工钱绝对是优厚的,反正他有钱。

苏州雇佣劳力极多,陈挑选了一轮才选中了刘婆,是看她手脚麻利为人勤快,人又本分细心不多事,这么多天下来确实如此,不过这两天刘婆请假的次数有些频繁了,陈就想着她也许不适合这份工作。

“不要,我就要刘阿婆。”尚薇拨浪鼓一般摇着头。

“怎么,舍不得她做的汤饼啊?”陈故意道,“哥给你找个更会做饭的,一天三顿不重样,换不换?”

尚薇果然动摇了一下,狠狠咬了一口麻饼,却道:“刘阿婆对我好呐,何况她家里是有事,事情忙完了,她就回来了。”

再见到刘婆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看她风尘仆仆又疲惫不堪的模样,陈打算跟她好好谈谈。

“薇儿说,你这几天忙着春耕,家里头地多人少是么,”陈道:“忙不过来?”

“老婆子家里有十亩薄田,”刘婆急忙道:“可我男人去的早,儿子腿脚又是残疾,每年春秋,就只能老婆子自己收拾了。”

陈觉得情有可原,没想到刘婆自觉这些天的怠慢,道:“往年累死累活,粮食交上去也剩不了多少,还不如我在外头做工赚得多,但总想着是些祖产,留给儿孙嚼用,不过儿媳体谅我,说家中没人,只累我一个不是孝敬之道。老婆子就和儿子商量了,等明年就把这十亩地托寄在大户那里,每年雇佃户耕作,反而余地多。”

“你媳妇儿对你倒是甚为孝顺,”陈一挑眉道:“你儿子腿脚不便,是怎么娶到媳妇的?”

“他是腿脚残疾,可双手是好的呀,做的是瓦匠的活儿。”刘婆倒也不觉得这是一件伤心事:“儿媳在县城里还兼揽了织工,俩人都不念着田地,也就老婆子还记挂,想想也罢了。”

陈听到一个关键地方,问道:“织工是怎么劳力的?”

“就是机户雇佣机工。”刘婆解释道:“丝织大户都设机房,雇佣机工纺织。一个机房里,有络工、拽工、织工、牵经工、还有刷边、絷扣、接头等分工这机房一开,上百人都各有分工地运作,一天便能产出三四百匹布呢。”

陈听得惊讶起来,果然如他曾经读到过的,明朝江南的一些手工业部门出现了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关系,即雇佣关系,但他以为最起码要到万历年间了,没想到嘉靖时候,苏州纺织业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规模。

“除了纺织业,其他行业,还有雇人的吗?”陈接着问道。

“有啊,茶园里头,每年春冬,雇人薅划,到立夏时候,又雇人赶时采造茶货,”刘婆道:“还有吴县那个兴隆大油坊,每次炼油的时候,总是雇佣旁边县的人,一次能雇个三百多人呢。”

刘婆又想了一会儿,道:“还有松江那边的商人开设鞋袜店,购了大量的尤墩布,分给本地人编制袜子,计件付钱,后面又觉得本地人不好压钱,又在昆山、常熟这边找人,这样算不算雇人?”

“算,”陈点头道:“有点意思。不过像你这样因为官田课税重,而转头做劳力的人,有多少?”

“反正不少,”刘婆道:“官田课税没有定数,来一个好相与的知府,能减免一些,日子好过一两年;再来一个不好相与的,反而要加重,二三石的税,还逢上水旱之年,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有本事的就赶紧托寄到大户那里,没本事的,被逼得急了就往跑了,反正一把子力气,不种田还可以有别的活计,哪哪不招人啊?”

苏州一府,秋粮有二百七十四万六千馀石,官粮岁额与其他一省之地差不多,私租起科,一方困扰,都是赋税重的缘故。

“刘婆,”陈道:“十亩地要深耕,也不是这几日就能弄好的,你不要兼顾两头,我放你几天假,你回去吧。”

刘婆脸色一白,“小相公,你不要我啦?我、我家里的事儿都忙完了,可以照顾姐儿……”

“不是,”陈摆摆手道:“我打算带着薇儿到周边地方逛逛,薇儿天天嚷着出去玩,待在家里闷死了。”

说走就走,陈便携着尚薇,坐上了出城的小船。这是一艘满载行人的客船,一路向东南插过去,静静行驶在吴淞江上。出了苏州城,周遭小镇河庄尽收眼底,两岸的屋舍越来越密,炊烟袅袅,一片兴盛的烟火之气。

“呀,”尚薇从他怀里探出身去,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一艘大船:“船上的姐姐怎么穿的这么少,她们不冷啊?”

只见对面飘来一艘游船画舫,船上三五女子轻轻穿梭,这些女子身着素淡的细纱裙,春风一起,裙带飘荡,有如吴道子画中之人,荷衣轻动,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飞去。

陈见这些女子不施粉黛,心中不由得道,怪不得人以苏州为销金窟,杭州次之,果然苏州自有上乘之道,杭州女子翠翘金雀玉搔头,满头云堆翠髻,唯恐缺了富贵之态,苏州女子尤以姿态胜之,没有什么绫罗绸缎,却裙拖六幅潇湘水;没有什么粉黛胭脂,却鬓插巫山一段云。

“冷什么,”旁边的一个客商听到了尚薇的童言稚语,呵呵道:“那画舫里头烧着莲花炭呢,这炭烧起来,仿若莲花盛开,更有莲香扑鼻而来,啧啧,宫里头的贵人,都享用不得呢,巴掌大一块便要纹银十两,烧钱都赶在人后!”

据他所说,莲花炭是如今苏州新出的一种炭,不仅耐烧、灰不爆,烟还少,而且能烧出香味来,据说是益州的硬木截成一块一块烧出来的。

“这是宣华馆的画舫,”客商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了船上的标记,又呲牙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听说宣华馆的楚夫人貌比息妫,有如神仙妃子,不知道在不在这船里?”

这客商面露惋惜肉痛之态,据他说他和杭州的富商曾经共同摆酒,请楚夫人作陪,然而当夜人却并没有到,原来是来了个陆小三爷,半路横劫过去了。这陆小三爷惹不起,这些富商们只能面面相觑忍气吞声了,连定金都没有收回来,也就无缘目睹名满苏州的楚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陈刚要说话,却听见船上一阵惊呼,原来画舫打开了窗子,人们能清晰看到,一个女子倚在窗头,似乎正凝神远望。

陈一眼瞥去,也不由得径自怔住,饶是他前世见惯了各种美女,也无法不为眼前之人动容,甚至无法用什么庸俗的句子去形容这殊色,大概只有曹植形容洛神的几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才能略略描摹万分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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