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一惊:“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儿皇上才刚刚和我提起!”
严世蕃呵呵道:“皇上不是只跟爹您一人商量了,他还跟李默说了!而且李默推荐了张经出任江南总督!”
“你此话当真?”严嵩的脊背慢慢挺直了,他浑浊的眼珠子就像是一池污水渐复清明:“张经和李默为同乡,互相援引,若是出为一方军政之首,则内外把持,羽翼丰满到时候,你爹我怕真要被取而代之了!”
“正是如此,”严世蕃抚掌道:“但张经出任首任江南总督,却并非是一件坏事。”
“此话怎讲?”严嵩道。
“江南总督,六省军政大权尽付于一人,各省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尽皆俯首听命,这是何等的权柄?”严世蕃道:“以咱们皇上多疑的性子,他真一点都不忌讳吗?但不设总督却又不行,东南倭乱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所以咱们皇上想了个办法,要从都察院御史之中,挑选总督人选。”
“可惜李默没有体会到上意,”严世蕃得意一笑:“他推荐了张经,张经十六年平定两广之乱,晋兵部右侍郎,十七年升一级,为左侍郎;二十七年平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进兵部尚书,服阕满又准备起任三边总督。若不是我指使给事中刘起宗弹劾他曾经在两广克扣饷银,他这三边总督就当定了。你看他入则为朝廷显官,出则为六省军政之首,出将入相,快要成不世出的名臣了即算皇上忍得,百官也忍不得啊!”
唐时候宰相的标准为“出将入相”,然而自从宋朝以来,这个标准就不作数了。文官地位的大大提升,让他们严防死守武官的反扑,狄青不过做了枢密使,竟让韩琦文彦博寝食难安。而本朝名动天下的阳明公,平定宁王之乱,终武宗一朝,没有得到朝廷的任何封赏,始终被朝廷驱遣,奔波在平定各处叛乱的途中。
出将入相,那就是真正的权臣,谁能容忍地了?所以严世蕃得意非凡,李默推荐张经,是没有揣摩到皇帝的心意。
“即使张经得以出任江南总督,皇上也一定不放心,”严世蕃道:“一定还会派御史巡查,彼时咱们推荐自己的人过去,一封朝奏,就让他万劫不复。朱纨的例子,可不是最后一个。”
“有一天张经万劫不复了,”严嵩就耷拉着眼皮问道:“皇上让你推荐,你可有人选?”
“那么多依附咱们的御史,”严世蕃摇头晃脑道:“挑一个最听话的不就行了吗?”
“你以为这个江南总督,去了江南就是为你搜刮财物的,那是去打仗的!”严嵩活动了一下手腕,又贴近了炭盆:“若是不会打仗,咱们推荐多少个,皇上就能杀了多少个。会打仗也不够,你刚说了朱纨,对,朱纨的覆辙还在呢,若是不能和江南士族大家打好关系,得其群起攻之,这个总督之位,也做不长久。”
“江南几大家族,听说有几家算是著姓,然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又不是魏晋隋唐,哪有什么一流望族兴盛不坠?”严世蕃嗤之以鼻:“还敢顶着世家的名号,妄自尊大,算什么东西?”
“你平常倒是不注意这些,”严嵩却细数道:“自永乐到成化年间,义门郑、姑苏陆和太仓王一共出了进士二十二人,你知道如今出了多少吗,嘉靖年间,光是一个义门郑,就出了十四个进士,科第蝉联,门第长青。”
严嵩能隐约感觉到这些世家在崛起,他们又与以往五姓七望不相同,他们积极科举,努力经商,修桥铺路,出资学校,又没有死守门户血统之见,似乎是一种新生的力量。这种力量渐渐汇聚成什么模样,又能在朝野之中掌握多大的权力,这是严嵩非常关注的。
“爹你怕什么,像王王世贞父子这样的,就算一百个,也无足轻重。”严世蕃道:“他们都是翰院词臣,却并非是庙堂之器。”
王即出身太仓王氏,是真正的贵族,这种出身的人大都人物俊秀,这是他们的特点,也是他们的缺憾。就像严世蕃说的,这样诗礼传家养尊处优出来的,根本不是庙堂之上翻云覆雨的操盘手,更比不上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严嵩父子。
严嵩点了点头,却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皇上今日给那个会稽案首陈一个虚衔,我去西苑匆忙,你当时要跟我说的是这个陈吧,他怎么了?”
严世蕃之前跟严嵩说到了陈,但是话还没说完,皇帝派人来召,严嵩匆匆登舆而去,如今问起来,听得陈竟然得了从仕郎的散官,叫严世蕃恚怒不已。
“爹,他就是那个写了《白蛇传》毁谤孩儿的人,”严世蕃道:“李圭下狱,他莫名其妙被锦衣卫的人保释而出,你说陆炳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让你多多留心江南大族,你并不听我的,”严嵩就道:“你可知道绍兴府舞弊案,是义门郑为了拉李默下马,故意制造的?陆炳是李默的学生,不保他保谁?陆炳费尽心思,将李圭拉进仇鸾案中,立时把李圭下狱论死,所有的东西推到他身上,反正百口莫辩,李默即使记着李圭父亲的恩情,却也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也就无奈何了。”
“这跟陈有什么关系?”严世蕃道。
“陈是李圭指斥的主使,李圭背了全责而死,他就得以活命,”严嵩呵呵道:“陆大都督就是好施恩泽,一个锦衣卫里头,多的是他活命的人,这些人对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任他驱遣得人死力,哼,孟尝君的做派。”
“不是吧,”严世蕃并不觉得如此:“陆炳为了这小子,不惜和咱们翻脸,是看中了什么呢,这小子有这么大价值吗我觉得陈身上一定有咱们不知道的东西。”
严嵩微微眯了眯眼睛:“我看皇上对他,似乎也有点与众不同。”
战争结束的第七天,朝廷圣旨就抵达了杭州,圣谕嘉奖、抚恤了作战和死难的将士,卢镗重新起用,汤克宽、俞大猷各有银币赏赉。王于军中升任右都御史,继续巡抚浙江一省。
而圣旨中对陈的赏赐也是让人始料未及,不仅给陈官授从仕郎,而且追赠其父宣议郎,这是文官凡吏员出身者能得到的散官职位,而陈温只不过是在县衙之中做了个不在编的典吏罢了。
“哥儿,你如今是官身了!”有才兴奋地图案着手扑过来:“我听他们说,这可是从七品的官儿啊,比县太爷只低半级,对不对?”
“实际上,没品没级,没什么用。”陈摇头道:“你们也得了赏赐了,二百两银子呢,高兴不高兴?”
“高兴啊,”有才是个小财迷,此时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哥儿,你说我该把银子放哪儿呢,我想了好久了,是埋树底下,还是藏在房梁上,还是塞到灶台下面?”
“这么点银子就宝贝了,”陈道:“你要是以后有了数不清的银子,把整个房子都堆满了,看你还往哪儿藏去呢?”
“要真有这么一天,我做梦都要笑醒了。”有才怪笑起来:“走吧,哥儿,外头都在狂欢呢,今夜杭州是不眠之夜!”
陈悠然踱步,杭州大西湖之内,早已是火树银花,亮如白昼,数百舟楫咫尺往来,上头竟别出心裁挂了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花灯。从官道两边可以看到烟花如星雨一般的场景,尤其夜间燃灯,更是蔚为壮观一苏杭之人又备极巧思,一艘艘船过去,竟没有一盏灯是略有相似的,甚至还有七八个大花灯拼成了一副西子捧心的图形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平湖十里,灯火相望金鼓相闻,围观的人就摩肩接踵,男女塞途,此时是湖上的一声炮响,将人们的目光全部引向湖心的大船之上。
轻轻一声三弦开响,那船上忽然转出来两个人,相扶着走在穿透之上,那白衣女子轻启朱唇,声如黄莺般宛转唱道:“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若非日落都门闭,良夜追欢尚未休。”
众人轰然叫好,如潮水一般呼喝道:“白娘子,许仙!”
这并不是官娘的玉楼班,但听其唱腔,竟也十分动人。陈随着拥挤的人流也不知道退了几步,又进了几步,直到一大颗烟花被爆上天,在天空中炸开一朵大火球出来,一霎之后有万千丝绦吹落,伴随着湖心杳杳歌声,仿佛人间仙境。众人更是如在梦中,俱都看得目眩神迷。
此时放烟花的城市寥寥无几,只因烟花造价太高,所以京师每年上元,鳌山夜景,会吸引那么多人观灯。然而苏杭就是例外了,这个挥金如土的梦幻之城,并不在乎这几千两白银……
陈却不愿意抬头去看,他知道那所有的绚烂只有一霎,就像他来到这里,刚刚拥有的那么一点亲情,却随风而逝一样。
灿若云霞的烟火划破夜空,伴着阵阵的惊呼,转眼便如鲜花般绽放。这美景映在天上,也倒映在波光粼粼的西湖水中,花船掩映,一时间半锦绣团簇,美得令人忘记了语言。
“……愿天下有情的,都成眷属。”陈听到最后一句:“愿世间有缘的,都能幸会。愿华枝春满,两心不负;中天月圆,情深永寿。”
他心中有一种情绪,想来想去好像是客意。
他看到了不远处有才的痴迷惊呼,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青石板上走路有一种笃笃的声音,成远从门口台阶上站了起来,“哥儿,我有一个想法……”
“啊,我知道,”陈拉着他又坐了下来:“你想要参军,是不是?”
“对。”成远并没有问陈是怎么看出来的,“看到绍兴被屠城的惨象,我却无能为力,救了一个两个,却救不了满城的百姓。我想去当兵,以后带兵打仗,把那些在大明国土上肆虐的倭寇都赶走,让他们再也不能为非作歹,戕害大明子民!”
陈道:“汤将军正在募兵,我可以帮你说说,你跟着他,是能完成这个心愿的。”
“你不拦着我吗?”成远道:“我以为读书人都瞧不起当兵的。”
“我要是瞧不起,就不会招募乡勇,跑来杭州了,”陈道:“浙江卫所的官兵,许多都跑了,留下的都是想要保卫家乡的人,他们和你一样,都坚信有一天能赶走倭寇,复我金瓯。”
上天厚待大明,陈在小小一个绍兴城里,看到了杀身殉国的肖毅,以身许国的曹正,还有眼前立志报国杀敌的黑炭
“如今朝廷允许募兵,”陈道:“你应募的话,仍隶民籍。等打完了倭寇,回来做平头百姓,到时候咱们还能相见。”
“那你呢,”成远道:“你也不愿留在绍兴了,是不是?”
“无父无母了,伤心之地,”陈眨了眨眼睛:“我打算去苏州,那里书院、学府众多,我寻一个名师,再跟着他好生用功,三年之后争取府试乡试联捷,还要走这条路。”
不知过了多久,那金石箫鼓之声,才仿佛有渺渺杳然之意。
“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陈默念道:“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
碧波荡漾的西湖三潭,在陈的瞳眸中浸透了秋月霜华,又渐渐散成一团星子,融入了这烟火烛天的俗世之中。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