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捕快是寂寞的,曾经西子湖上踏浪缉盗,一刀斩尽金陵宵小,单掌怒挑十三恶盗,血雨飞溅中抬眼看去,已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刀舞剑;虞捕快是孤独的,曾经秦淮河畔红袖招,温良小家春如潮,醉卧美人膝笑揽小蛮腰,任他醉酒鞭名马,只余多情累美人;虞捕快是郁闷的,他的刀光往事,他的痴缠艳遇,他的巫山雨云还没有编妥当吹嘘完,就被一个满脸别扭的道人拦了回去,这家伙问路找官差不卑不亢也就罢了,偏偏问的是葛家寨这个半公开窝藏盗匪的诡异地方,看打扮分明是落草为寇、前去入伙的节奏。
虞捕快面色冷漠并无表情,显出了一副上官的威严;两位巡检司军爷皆是一副老兵痞的矛盾模样,现出了府衙公干的愤懑和矜持的同时,又夹带着对功绩与金银的渴望;倒是虞捕快领来的五位帮闲(临时编制)各个摩拳擦掌,依照他们看来,此时此刻一枚孤独的软柿子主动上门,有什么理由不爽一下,之后在功绩薄上写下重重的一笔?
白净脸儿身穿青色皂服的壮硕帮闲收到虞捕快的眼色,沉稳的从人群里走出来,故作和善的道:“道长是何方人士?要去葛家寨是寻亲戚,还是投奔朋友?”这话看似轻飘飘的,但用心却十分歹毒,无论哪个角度都可以说成通匪之嫌。
道人八字眉一抖硬生生挤成一字眉,要是一般人估计眉梢都能顶到天灵盖了,一副昨天出家就能今天得道的虔诚模样答道:“贫道道号梦龟,凉山人士,要去葛家寨附近讨个公道”。
虞捕快心如电转,暗自嘀咕这道号好生熟悉---瘦高道士,八字眉,细长眼儿,特征一串联下来,心底顿时有了计较,从怀中拿出府衙画师连夜赶制的画像比了比,险些跳脚骂出声来,除了眉毛一样其他特征根本不像,索性昧着良心一挥手道:“围上!就是此人!”众帮闲得了令纷纷上前将道人团团围住,两名兵丁也探过头去看了看虞捕快手中的画像,皆心说虞捕快够黑!图省事竟然用旁人顶替盗匪,他们哪里明白其中缘由,不良人大多不肯得罪官府,这等蹊跷事情若真是有人冒充官差倒还好说,可万一是内部误会那就会落下把柄,所以派去报官的人描述特征准确,但协同画师的时候却往坑里带,结果出来的画像自然相差极大。
五个帮闲恶狠狠的围上来,其中一个膘肥体键、大头大脑的汉子格外博人眼球,这货背着一柄奇型长刀却不用,偏偏又拿了条锈迹斑斑的熟铁棍,他一边双手翻转将铁棍舞成旋风,一边气势威猛的怪叫道:“吾乃青州神捕的。。。虞无敌。。嗯。座下。。。座下。。。呃。。。”这憨货说着说着就忘了捕快教他的后半段场面话,顿时慌了神,索性话说一半就嘟嘟囔囔的直接冲了上去,那条熟铁棍朝着梦归道人当头便砸。
梦龟道人正琢磨这人到底是青州神捕还是虞无敌?为何非要让人坐下,哪想那憨货竟然使诈,措手不及之下,怎还有刚才的正气果敢,连着两个懒驴打滚,左躲右闪的急切喊道:“且慢,且慢。。。动手!”他这口气喘的不太匀称,把且慢动手喊得分了家,俨然成了摔杯为号。。。
恰在此时,路旁林中一阵草响,其间影影绰绰藏着不少人,虞捕快听得那边动静只觉肝胆俱裂,第一时间将手按在腰刀刀柄上,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万箭穿心的倒霉下场,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早有准备,再联想这人号称讨公道,想必要将自己这群官差的人头当成葛家寨的投名状!思及此处当场悲壮急呼:“不好!有埋伏!”同时伏低身形,连连后撤。随行的两个兵丁倒也别有特色,一个哇呀呀的大叫以壮声威,另一个闭着双眼将手中的长枪舞的像街头卖艺的,众帮闲进退有度,几乎是一瞬间就改变阵型退了回来,大有夺路而逃奈何上官在此的委屈,唯独留下那个背长刀的憨货与梦龟对峙。
草丛那边鼓动了一会儿就没有了动静,随即乌央乌央的窜出去十多号人,他们衣衫褴褛、拎着竹杆木棒撒腿就往山那边跑,若不是穷的没鞋穿,估计早就把鞋跑掉了。
双方显然都没有料到事态如此发展,梦龟道长保持着急切呼喝的姿势,官差们保持着戒备欲逃的态度,他们都看了看林中,又转而十八目相对许久,诡异场面一度十分尴尬,突然躲在虞捕快身后的帮闲噗呲一下笑出声来,虞捕快直接上去几个大嘴巴,一边抽一边用脚踹,看似激愤实则遮羞地大骂:“他娘的,一群流民而已!让你们怂,让你们怂,给我上!往死里打!”虽然鼓舞方式很特别,但朝廷鹰犬这边士气直线拔高,瞬间突破天际,众帮闲们激射而出,连那两位觉得丢了脸面的军爷都气急败坏的冲了上去,梦龟道人见此情景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双方在这朗朗官道上展开了追逃。
什么是调戏人?大多数人的第一个想法是痞子调弄良家的戏码,但一个男人对一群男人的调戏那就有些别致了,梦龟道人步履拖沓在前边逃得踉踉跄跄,时不时停下来喘口粗气,旁人眼见他行将就木,眼见他奄奄一息,可偏偏还能坚持一下;后边以虞捕快为首的官差众人,要么轻功精湛,要么身强体壮,要么龙精虎猛,一个个健步如飞,可偏偏就是追不上。
起先差役们没觉得什么,后来才发觉不对。众人从晌午追到入夜,从威风凛凛到气喘如牛,再到汗如雨下,两位常年在巡检司中吃拿卡要的军爷都跑吐了,惹得几个帮闲干呕连连,虞捕快脸色苍白显然也是消耗惊人,可远处的那个梦龟道人还是依旧那般踉踉跄跄,仿佛下一步就会倒下。
原本一众跟班们半路就该掉队了,奈何领跑风骚总给人希望,你快跟不上时人家还扶着树等你,宛若欲拒还迎的撩~拨,欲语还羞的妖~娆;更奈何上官好脸面总说要坚持,你刚想装晕他就恐吓,摔倒不起马上拳打脚踢,恰似担心一人的孤独,又如每逢深夜的怕黑。。。
虞捕快之所以死缠烂打又谨小慎微是有道理的,上官委派前,他打通关节隐约听出其中有些诡异,但此案若是办的漂亮便可简在上心,所以他还是有心搏一搏的,可你一个人轻功好、耐力好不一定全是好事,马总捕头当初就这么甩下跟班一个人”去”的,追得上也要打得过,别立功不成被反杀,因此盗匪就该一起追!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你被击倒我能跑。。。
“快跟上!都打起精神来!”虞捕快单手叉着腰,一脸急切的朝身后呵斥,差役们连滚带爬相互搀扶着往前挪,眼见梦龟道人已经没影儿了,那位善舞枪花的军爷一甩被当做拐杖的长枪,一屁~股坐在地上,竟然热泪盈眶的虎吼:“终于甩掉了!”他在巡检司公干多年,虽不能说完完全全稳坐钓鱼台,但那也是实打实的肥差,今日却第一次有了告老还乡、看破红尘的冲动,这要是再不让那道人甩掉,估计腿都磨没了,当真是追人的比被追的还痛苦,决然和先前虞捕快口中的“捞捞银子,赚赚面子,踢踢兔崽子”没有丝毫关联。
众人萎靡的返回官道旁歇脚,白脸儿帮闲谄媚的递上水囊,虞捕快欣慰的点点头,灌了一口温乎乎的水,随口问道:“三保,这是到哪了?”
白脸儿帮闲三保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下周围,谨慎道:“大人,这贼人好似要将我等引到何处,始终沿着官道附近逃,此地快要到庆阳县城了。”虞捕快咬牙切齿一跺脚狠声道:“妈的!一口气追了百里,不追了,唯恐有变,稍作休整立刻前往庆阳县城。”他抬眼看了看还算清朗的月色,扭头朗声道:“不点火把,小心戒备,到了庆阳县城我请酒!”提到酒众人不由吞了吞口水,比起皮囊中闷出味道、淡出鸟的清水,烈酒更能压制住满膛子的火气,这句话多多少少激发出了望梅止渴的士气。
这会儿,帮闲三保又凑上前来,有些惺惺作态的低声:“大人,为您背宝刀的大程还没赶上来,。”虞捕快皱了皱眉,心底略有不安。
帮闲中各有分工也各有擅长,这大程本名叫程霸天,也不知他那做里长的爹如何想的,不过这憨货膘肥体壮,力气不俗,为人木讷听话,一直负责给虞捕快背刀垫马,除了太能吃外是块跟班的好料子,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斯背的长刀是虞捕快托京城名匠订做的,刀长七尺,精铁柄金花背银刃面,刻有十道飞鹰纹样,若不是“龙纹”属于皇家禁忌,恐怕虞无敌早就把这般花样从刀尖纹到腋下了,绕是如此作为一件兵器这柄刀几乎无可挑剔,可惜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出现了,武器强化等级过高。。。咳。。。武器用料过足重达百余斤,老虞完全无法自由挥舞施展武艺,以他爱场面的逻辑想来自然极其不甘,修道千年不能人前显圣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干脆每次出行都让大程吭哧吭哧的背出来,群殴开战前,先让那憨货来一段场面话,随后自己来一句:“取我兵刃来!”,然后众手下一拥而上,他在后边威风堂堂的提刀比划几个架势,也不失指点江山的英雄气概。在江湖武林中用这么重兵器的人非常少见,这分量无论如何也算是别出心裁,将来卷宗记载某月某日虞神捕持百余斤重刃携一甘杂役围剿流寇盗匪等等桥段,那画面只需微微意~淫一下便是叹为观止!
思索到这,虞捕快不由一阵苦闷,理财有风险啊!他虎着脸怒喝:“陈蛐蛐儿,秦皮你们几个废物,怎么把刀弄丢了?就不会扶着他赶路?”几个蹲坐一旁无辜躺枪的帮闲慌忙起身,剜了几眼马屁精三保,又偷瞧虞捕快的脸色,心说您老只问刀不问人真的好吗?嘴上却分辨道:“大人,那憨货许是昨夜坏了肚子,中途跑着跑着就蹲了林子,我等前去寻他,他再三说马上就来。”几人心知肚明他们哪里找过大程,那憨货龙精虎猛,追的起劲,进林子挡都挡不住,再说找他干嘛?替他背刀?自己都跑到脚软,那还敢不认怂去抗那怪玩意儿?
两个老兵痞撇着嘴在旁边起哄道:“荒山野岭的,别中了埋伏,还是快走吧!”他俩虽被巡检司派来协助虞捕快,但毕竟分属不同,自然有些顶撞的胆气,哪会像帮闲们俸禄前途都在人家手里。
虞捕快琢磨再三脸色几变,终是下定决心,义正辞严道:“胡闹!同衙当差岂可置他人于险地,我等姑且先前往庆阳县城,待到天亮再回去寻人。”他一副艰难抉择的气恼模样,心底也是肝肠寸断,默念数遍“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城中还有很多富户!”
众人相互搀扶前行一个多时辰见到庆阳县城才有了些重回人间的感觉,用牙牌和一两碎银子摆平了守夜巡城反复盘问的兵丁,众人匆匆进城,这般狼狈模样自然没脸见官陈事,索性选了家不错的客栈住下,因上官财务受损心情不佳早早睡下,所以那顿承诺中的美酒佳肴也就变成了街边夜摊中的糙酒卤煮,井水镇过的糙酒入口微酸下腹火辣,不过胜在凉快,两位军爷起先有些拿腔作调,一副虽有心陪尔等奈何兵家令行禁止的公事姿态,若不是众人都坐在桌椅破旧、月色如雪的夜摊之中,恐怕还真以为明天这二位就要接任兵部尚书呢!
倒是三保机敏,察言观色间眼珠一转,几个帮闲一合计,咬牙添了些银钱,从酒楼中买了不少吃食,气氛才堪堪回暖,三保几人拿出十分本领热情劝酒没脸吹捧,两位军爷也就有了飘飘欲仙的舒爽感觉,酒过三巡众人尽兴,尽管都很疲乏,但两位军爷还是在三保的怂恿暗示之下答应带大伙去县里砸砸窑子。
他们说的砸窑子可不是土匪那套打劫富户的黑话,而是真的砸窑子,自文景八年北边战事平息以来,青州境内的文人豪客、马贩盐商、三教九流逐年增多,因此青楼行当渐入佳境,娇缠痴媚的词曲弹唱一番便有银钱流水一般滚滚进来,所以衙门官差上门敲敲竹杠很正常,大家明里暗里心照不宣全当人头税了,这里面有很多学问,自然也有很多空子可钻,一些青楼后台强硬自然没人肯招惹,但一些吃本地关系为生的青楼妓寨对上级巡检司的异地关怀根本毫无抵抗能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私盐泛滥奸商游走的美好季节里,或许无辜的你正在帮助某些不堪寂寞的待嫁姑娘缓解相思之苦,但你无法阻挡巡检司杜绝私盐、打击盗匪的决心和义务!漫漫长夜,别的青楼花院享尽鱼~水之欢的静逸喧闹,唯独你这里全楼动员,大小头牌如数家珍,老少恩客褴褛寸衫,一起维护大武朝律法威严,想必不久后相关风评足可登上县志,到时候来一群黄脸怨妇携二三位闺房密友领四五个精壮仆役带六七条鹰犬爪牙闹八~九个通宵达旦绝对十分痛苦(惊人的对账句)。
这趟差事临派下来的时候官差兵丁们都各有打算,虞捕快自是贪图功绩,心中想着将通匪造反的罪名夯实在那道人身上,搞些实打实的功绩争取再进一步,当然手底下人的小算盘他也一清二楚,随手敲打敲打坐等分钱便可;两个老兵痞看准的却是官道往来的马贩盐商,每次公派都能拉拢几个稳定大方的商贾,打击一些不交保护费。。。呸。。。不交商税的私商,其中好处不言而喻;帮闲们则是打听准了几家能吃定了的商家店面,加上些边角余料的暗娼私妓,打算到庆阳捞些油水。只是一干人等都承想这行程进度委实。。。一言难尽。
月沉似水,红烛青灯。
一行人酒足饭饱晃晃悠悠斜挑着几支灯笼沿着方柳巷前行,再往前去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帮闲秦皮跟着本地的眼线在前边打探,不一会儿就跑回来,秦皮面色中包含三分期待七分遗憾的复杂情绪道:“他娘的,这春盈馆太小了,十多个妓~家,小门小户,怕是油水不多啊!”那神态像是秋收将近才发觉庄家长势不足的农人,随即他不无叹惋的碎念道:“倒是街口对面的那家如意楼豪气的很,他娘的,看牌面比府城的大楼子都气派不少!”
三保龇牙咧嘴的哼唧道:“他娘的,这窑子是青州通判的面儿,还说不准什么底儿,你也敢打主意?”两个老兵痞色厉内荏酒气上涌,不服气的叫骂:“通判算他娘的球,挡住老子捞钱,找机会定让他尝尝爷爷们的厉害!”两人一边淫~笑一边朝如意楼那溜达,三保吓得肝肠寸断,连忙追上去劝,心说这二位喝多了吹嘘吹嘘就算了,通判大人的脸面他们若是真敢掀了,能否博得一个不畏权势的民间风评尚难讲,但妥妥留下死无全尸的传说,一双双带着钉子的小鞋都轮不到他们这些小人物穿。
所谓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在寻花问柳方面两位军爷可谓是数载沉浮的角色,俩人眼神交汇刹那便有了算计,扭头拿瞥了瞥一干欲言又止的帮闲,扔过去一个巡检司的腰牌,笑嘻嘻道:“你等先去办事,我二人去去就来”,言罢不由分说就一脸色相的朝如意楼走去。
四个帮闲目瞪口呆的拿着腰牌,见这二位一副“寻花我来干活你去”的神态走远,纷纷骂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