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十二年春。
三月塞外,方兴未艾,山野荒凉,难见人烟。
寒风凛冽裹着冰冷的雨水将斗笠蓑衣吹击的有些歪斜,青州总捕头马兴风尘仆仆,身形晃荡虚浮筋疲力竭,只是那双陷于泥水当中的破旧官靴却踩的如此坚实不虞,就像不远处那柄插入大树足有半尺的长刀,他眯着眼四下扫视,见烟雨迷蒙的青山老林中幽深诡异,便不着急上前,他知道奇山六路悍匪之首陈良终究被自己逼入了绝境,插刀于树便是决心将这片林子视作生死之地。
自庆阳县二人交手十五招后,陈良自知不敌夺路而逃,原本打算仗着精湛的轻功逃出生天,奈何马兴的追击手段十分了得且韧劲极强,一众捕快衙役武功低微不久便被甩下,只余这一官一匪在莽莽山林野地间追逃了足足七日,期间少有停歇,纵然二人皆是轻功高绝之辈,却都已经累到步履维艰的地步。
马捕头一身正气尽是果敢,冷哼一声将长枪插入泥地,摘下腰间的旧水囊狠狠喝了一大口腥气扑鼻的生猪血,他这几日就靠从屠户家灌的生猪血维系体力,尽管如此他也已是强弩之末,腹饥难忍。马兴解下蓑衣,扯下斜捆在背上的长条布包,露出里边的一对精铁短刀,经验老道的捕头自然知道林中枝杈纵横,长兵器无法施展,只有短且迅捷的武器才易在茂密的树林间施展,马捕头顺势舞了个刀花,嘴角抿出一丝讥笑,心道:“陈良啊陈良!任你奸滑似鬼也想不到我马某人最擅长的是缠手刀!今日~你定然难逃一死!”想罢他身影一矮宛若狸猫一般窜入林中,几个闪纵腾挪间便似雨落江湖隐没无声。
随即,林中许久没了动静,这般静谧在滚滚雷霆下,在风雨交织中蜿蜒出细密的诡异不详。
忽地一层层的青烟自密林间迅速升腾而起,似电如影的蓝光一闪而过,一声断喝传出,一阵劲驽乱响,马总捕头身影乍现,一边将双刀舞的密不透风一边飞退出林,可他只退出十余步,便脚步踉跄的陡然停下,往日如封似闭的马家缠手刀架僵持一顿,整个人已直~挺~挺的仰面摔入水洼之中,飞溅起的泥水像是乍被疾风吹散的花朵,缱绻激荡又缓缓平复,淹没耳廓的殷~红泥水如同不肯停歇的浪潮层层叠叠模糊着他那渐渐浑浊的听觉。
大雨如瀑,四野如洪。马总捕头仰躺在一片冰寒中,面色青紫,双目渗血,被数枝弩箭穿身而过,胸口小腹一片血肉模糊,他嘴角扯出一丝疯狂的笑意,呢喃道“竟动了。。。毒烟和军弩,那群狗贼。。。好埋伏。。。好心计!!!”无边怒意似乎搅着云中的连绵雷鸣化成炸裂天空的嘶吼,他手中紧握的断刃在泥里划出两道深深的痕迹,终究还是缓缓没了生息,自此青州官府第一高手,青州府总捕头铁手无情马兴丧命于无名荒野,尸首不知所踪,三个月后马总捕头那柄成名的寒铁枪“如龙”挑着暗红色腰牌被人硬生生插到了青州府城头,沦为江湖百姓谈资,正所谓“青山埋忠骨,不知是何人”。
(全书完)。。。
当然是假的,本书的主角还在路上,准确的说是躺在路上。
文景十二年初秋,日上三竿,浮躁渐起,庆阳县与青州城相通的官道上,行人稀疏。
油腻腻的竹杆上挑着一面快要看不出颜色的旧布幡,上边写着几个大字“测字知天命,观相破玄机”,虽说字体苍劲有力,却不难看出书写之人当时应该醉的厉害,明明两行字偏偏写成了三行,歪七扭八大小不一。这破幡斜杵在地上抵着官道旁的大树上,一个穿着破道袍腰间鼓鼓囊囊的道人裹着草席躺在下边,乍一看像是忽然倒毙路边、草席做棺的“富足”无名士,不足一个时辰已经有三伙人试图为他收尸,也不知是想洗劫余财,还是想拉去黑店剁成肉馅。这道人分明气息微弱近乎全无,捡便宜的不良人见此顿时心神大定,如今青州府不太平,官匪两道异常紧张,小贼小盗自然不想在官道旁惹麻烦,可“老乡倒毙,替其收尸”的说法还是行得通的,不良人们放心大胆的在他腰间探摸财务,往往只会搜出两样东西一封盖着青州府衙门官印的信和一块青州府衙役房的通关牙牌,当贼的都长几分眼色,或许不识字瞧不出那封信中的玄机,可若说不认识缉拿私娼流寇山匪的衙役房牙牌那就纯属找死了。人家差役亮明身份,你上去给两个嘴巴,估计后半生也就没有烦恼了。恰在不良人踟蹰不决、呆立当场、欲逃未逃之际,地上原本了无生息的道人宛如诈尸一般突然坐起身来大吼一声:“来者何人?”就问你能忍住尿~意吗?
这不,岭那边儿山岗下的黑店伙计小六子穿着湿乎乎的裤子,一脸委屈的侧坐在地上,蜷缩的双~腿硬生生扭捏出无力反抗的凄苦,他半咬嘴唇,颤抖下巴,幽怨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拿腔作调狗屁不通的道人,道人三十余岁的年纪,瘦高身材,面目和善,肤色微黑,一对典型的八字眉,细长眼儿,鼻头有肉,山羊胡,薄嘴唇,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一两酒能陪你吹到天亮临走时还偷偷摸~摸带走半斤花生米的主儿,不讨人嫌却从骨子里流露出了油滑,想必找他算命的人大多是图个心理安慰,大抵等同捐香火钱碰到了肥和尚,明知道他定然偷吃,捐了愤懑,不捐白来,细一琢磨咬牙给了说不定能让满天神佛感动一二。小六子身陷囹圄不由想起了在黑店干活的自在岁月,悔恨啊!委屈啊!郁闷啊!
坐于小马扎高高在上的道人满脸正气怒喝道:“大胆!差。。。道爷我不辞劳苦为你参大道窥天机、顶替报应,你竟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罢高举手掌欲拍大~腿,一琢磨拍自己的太疼,又看了看小六子尿湿的裤子,只得悻悻作罢,重拿轻放间改拍为抚,还顺势挠了挠痒处。小六子能说什么?一面讨饶一面心说您都叨咕小半个时辰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几个字了,每个字拖的比腰带还长,无非是在等店里送卦钱来,没错!足有五两纹银的卦钱,别的先生算命一签最多只要十个大子儿,您这倒也公道,可谁见过摇个签整壶往外掉的,掌柜的肯赎人回去无非是价格恰到好处,倘若再贵上几两直接收尸就行,没有哪个开黑店的主儿会为了一个伙计伤筋动骨,可道爷您偷懒耍滑戏不做全套还得人家尽力配合这就不对了。
道人不理小六子委屈猥琐的神态,又等。。。又算了盏茶的功夫,有人一脸谄媚的送来了卦钱,还顺带着赞不绝口,说什么小六子自幼命不好,先生帮着改改命,以后定能日行一善、拾金不昧、驷马难追等等狗屁不通的成语接龙,道人老怀欣慰的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以示鼓舞,激动的小六子窜出去一丈有余,生怕再来个摸骨断命,这钱要是再花自己可真就断命了。
道人坦然将银锭塞到藏于胯下的小皮袋中,掸了掸破道袍,竟一脸磊落的又往那张破草席躺去,小六子看得脸色一抽一抽的,实在忍不住多嘴道:“道爷,您这是。。。又要?”
道人以大梦谁先觉的草庐式潇洒卧姿,声音剔透的缓缓答:“贫道几日前龟息功偶有所得,改道号为梦龟,自然要勤加练习”言罢又没了生息,那张被其半压身下的破草席似被风吹起自然而然的盖了上去,偌大官道旁竟有些鬼气森森的感觉。小六子等人目瞪口呆之余,不由慨叹:“不说这诈死绝技,单论脸皮我等只可望其项背。”
不良人是好人吗?当然不是,即便他们拉帮结派号称义气当先自诩游侠,却屈居江湖底层,大多做着一些偷盗私掠、敲诈恐吓的种种阴损勾当;不良人是坏人吗?或许也并不纯粹,往往这种看起来恶声恶气的人最有底线,他们谨小慎微的作恶,事事都有凭依,要么是帮规,要么借据,要么是义气,当然最常见的处事角度是要符合当权者的利益,他们会因聚众闹事而被打板子,但绝对不会因当众造反杀人之类而被砍脑袋,他们还用各种理由缴纳衙门所需的税银,甚至每年都有不良人领着一些还不起债的懦弱百姓主动承担劳役,官府衙门留存他们的案底,但从不会赶尽杀绝。
而超出不良人这个特殊群体尺度的恶人们则会被官府定义为盗,不单单张贴榜文搜寻,各州府还会派出高手缉拿,若是州府无力继续抓捕,则会上报六扇门,自有更厉害的缉盗捕头出头,一波接一波连绵不断的夺命追索,一段又一段煮豆下酒的江湖故事,让“盗”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蝇蛇鼠,他们只得抱团结寨对抗官府,只有个别手段极强的大盗恶人才会独来独往,四十年前大武朝西南一场滔天而起的“刀狂”匪患以绿林为基让山河崩碎,人间沉沦搅碎道道兵锋,百姓流离哭出万里浮屠,君王忧死叹于血流漂杵,偌大的武朝几百载繁华险些在那段苍莽岁月里亡国断代,自此官府六扇门对大盗极其重视,该杀的不该杀的统统要死,但这世间人能杀尽,恶念不绝。
在官道上黑吃黑整整半月有余的梦龟道人终于触动了不良人们的脆弱神经,他们对官差保有敬畏不假,但绝不迂腐,众多上当者们起先以为官道边儿这位是蹲点缉盗的巡捕顺手收点外捞,好汉们全当走路倒霉撞见了鬼,可你蹲点归蹲点,也不能换着花样引诱别人上当啊!什么流民倒毙手边还撒碎银子,什么有一张残破的银票角漏在衣襟外边,更过分的是这货还主动到黑店吃素面,付账的时候突然没了声息,若不是道上规矩素面中不放蒙~汗~药,掌柜差点以为错手伤了同行,当时多是感慨生意越来越好做了!于是,顺理成章以救助殓葬之名搜刮一番,顺理成章的被抓贼抓脏,顺理成章的赔钱了事。。。待到同道相聚,唯有蓦然回首,互诉衷肠,尽是一曲肝肠断,青州处处是知音,种种往事随风去,斑斑血泪流下来。
话说,龟息术这门绝技会用者不多,相传乃是绝境逢生中保命的压箱底手段,遍数江湖传闻用于进攻的恐怕只此一家,可梦王八你还能不能给青州绿林保留点江湖人必备的好奇和冲动了?倒不是没有不良人想过悄悄灭口私吞,未敢施展主要碍于三~点:首先,此地距离青州府城不足百里,最近六扇门几位高手恰在城中探查一桩大案;其次,那枚通关腰牌经第一百二十三位受害者“陈掌眼儿”的辨认确实是真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试问一个将龟息术练到如此境界的人能不是高手吗?十成把握做的干净利索还好,若是让其跑了或失手反被擒那就是破财送命的路数了。一群涵盖了黑店、盐贩子、泼皮、无赖等等的不良人群体发动了集体智慧,创造了一系列针对梦王八的卑劣手段,单以面饼的蒙~汗~药涂法就多达十三种,有涂中间的,有各涂两边的,有一会儿涂成~人字的,有一会儿涂成一字的。。。不胜枚举。。。可他们收获的只有一堆被刀切割成奇形怪状的大饼,梦龟这货竟然过雁拔毛丝的避开了所有涂毒处。。。鸡贼啊!水泼不进的鸡贼啊!不良人们能怎么办?他们也很绝望啊!一时间青州府官道上风声鹤唳,路不拾遗者多如牛毛,古道热肠者如履薄冰。
恰巧这段时间,因大武朝与匈奴人初开互市,路过青州府的北上的官员商旅众多,督左御史姜大人的小妾在官道上丢了个金镯子,待到半日后发觉忙派人沿路搜寻,竟硬生生在官道旁找到了,来人错愕之余隐约听闻此路有官差蹲守如何如何,此事通过丫鬟婢女贴耳私言流如民间,成了“恨不能恰在那处”的醋溜话题,事事当先、嗅觉敏锐的姜大人顿时来了灵感,挑灯夜战,竟上书详述了一下青州府路不拾遗的良好治安,顺带佐史考据用几千言来说明此乃武朝的民心所向,此乃陛下的人治盛世,这篇大武朝官员版的“一件小事”,为文人所不齿之余,确实将苦于天下匪患的皇帝龙臀拍得十分舒爽,不由当庭感慨,一干臣子皆是见风使舵的能人,政务机要之余这种不担干系又能哄得龙颜大悦的理由怎会错过,顺势吹捧必不可少,欲扬先抑五花八门,隆恩独断,赐下福泽一番鼓励,上任五年难见寸功的青州知府许常许大人在听宣的时候,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因此。。。即便不良人们报了官,即便他们选择了一个很文艺很意味深长的报官方式,派了一位貌似百姓实有案底的人去青州府衙门报官,称疑似有人在官道上冒充差役讹诈百姓,用这种模棱两可看似很蠢的妥协方式来迎合上~位者的口味,即便他们卖弄人情善使金银的四下打点,即便府衙早已暗自核实却无此人当差,但想通了其中关节的青州府还是要将此事做模糊处理,淡化影响,圣上才下旨褒奖,那位善于吹毛求疵的六扇门捕头此时就在青州查案,官府自然不易调动高手节外生枝,万一人家兴致来了真要查出是非曲直,无论作伪与否那篇奏折都会成欺君的罪证。于是,许知府特意私下叮嘱了一番,衙役房一琢磨,仅仅联络巡检司派了两位兵丁协同府衙内最油滑的三等捕快前往,指明此事以闹事行骗为由处理,丝毫不提冒充官差这个可大可小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