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朝,武孝三十四年夏,己未月,戊申日,宜祭祀、开光,忌出行。
芋头山上,细雨靡靡,古径清幽,游人三两并肩踏青嬉闹,好生散漫悠闲,其间有一年轻士子提壶擎伞缓缓下山而来,白衣如雪,步态悠然,腰间玲珑双鱼佩轻轻作响,若有非凡气度悄然流转,旁人观瞧竟有击节赞赏之感。
恰在此时,忽有一道响雷自山巅炸起,惊得白衣士子心神不宁,不由抬高油伞回首遥望,露出藏于伞下的俊逸面庞,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那阴云涌起的青翠山顶。莽莽苍山间,一个梳着斜髻背负长剑的灰衣道童双袖遮头,有些滑稽的八字眉一抖一抖的,小胳膊小~腿~儿说不出的稚~嫩笨拙,一边呼喝一边踏着湿~滑的山路急急赶来,奈何山谷清幽却雨势渐大,这道童的声音听起来如同蚊鸣,惹得游人们纷纷莞尔。白衣士子细眉微挑笑意和煦,温润如玉的遥遥拱手,清朗道:“告于清风真人,书画尽兴,诗酒皆欢,自然不必再送。”言罢舍了纸伞,大袖翻转,仰天长笑,不留眷恋的快步离去,似是生怕与这青山写意的人间沾上些许因果便妄负了岁月才华一般,如此身姿惹得佳丽目露桃花,惹得旁人无不猜测这位与清风真人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到底是何身份。
只是盏茶的功夫后众人才听清那上气不接下气的“送客童子”喊的原来是:“丢雷楼谋,还我师父丹药来!”
那士子顶风冒雨越跑越快,转眼间一袭白衣已是布满泥水,索性一把扯下,露出一身黑衣短打,随手将银壶用白衣一裹,做个简易的包袱系在背上,他眼见山下又有一群莺莺燕燕的公子佳人提鞋撑伞结伴上来,他当即脚下加力口中大喝:“统统滚开!”整个人宛如撕风裂雨的疾驰野马莽撞飞奔,顿时山径上可谓人仰马翻,这些折扇纸伞的公子佳人们如同落地葫芦一般滚成一团。
人群虽乱成一团,但并非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放浪之人,其中一位青衫公子立在人群中,眼见那贼人大步撞来,顷刻怒发冲冠,二指并诀,折扇如剑,以玄之又玄的轨迹轻灵刺出,急急袭向那贼人檀中穴。这白面飞贼细眉微挑,抿口吸气,竟发出如同蛟龙吸水一般的古怪响动,随即猛然一吐,那怪异气息宛如箭矢撞偏了折扇。青衫公子心知手段不如,却也胆识过人竟不退反进,折扇借势绕拇指一转,勉强泻去力道改刺为抹,势如雷霆。白面飞贼腰力骇人,顷刻间竟能脚下不停扭转上身,宛若游鱼一般从青衫公子身旁掠过,随即上肢骨骼脆响,那软~绵绵的左臂像是拉满的弓弦顺势击出,青衫公子措手不及回身收势欲挡,奈何招差半分。
山间众人听得一声脆响“啪”...只觉眼前一花如鬼影一闪,两人沾手便分,那青衫公子衣衫残破、满脸是血的摔入了山道旁的清水潭中。
白面贼人面露讥讽不屑轻笑:“呵呵,不自量力。”
可惜未待他猖狂就听耳畔一阵风响,白面贼人心下错愕,微微侧头瞄见一位须发皆白的干瘪老仆状若疯魔地挥出一片掌影,滔天怒意形同天罗地网,其掌力不分虚实,招招皆是不留退路的刚猛路数,偏偏不分先后迅捷无比,与此同时老仆身后不远处的茶面摊中一位黑衣女子左右开弓从袖中飞出连绵不绝的金镖袖箭,锋利无比的暗器泼水一般封住白面飞贼的退路。
恰在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之时,白面贼人眼神一凝,脚下毫不停留,一股磅礴之力涌上双臂,迎面击出,霎时间雨水受掌力牵引沿着古朴的气旋当头向老仆盖来,两人四掌相对响动却微乎其微,种种暗器无力落下,有诗云:“雨水飞溅迷人眼,不知神仙当面前”。
老仆双目忽地圆睁,七窍流血的尸首如同飞石一样撞入茶摊,竟将那黑衣女子也砸的鲜血狂喷奄奄一息。
电光火石之间的几番激斗,让飞贼面色更加惨白,缓了一口气刚想继续前行,忽觉浑身汗毛炸起,顿时心生警觉顺势望去,只见茶面摊胡老板藏于桌下,双手抱头,屁~股翘~起,臀型曼妙...咳...只见一尊粗莽昂藏的大汉蹲在长凳上,一手抓着半张木桌挡住溅起的鲜血,一手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嘴里咬着半截蒜头,紧绷绷的衣袍之下露出一双官靴来。
这大汉将半截蒜头咬碎,甩下木桌,声如雷吼般的呵斥:“他奶奶的,就说这群废物当不得鸟用!某乃青州捕头铁河,今日就要会会你玉~面狐梁小钗。”
玉~面狐梁小钗刚要回两句狠话,打打嘴炮借机恢复体力,可话音未落一道山岳般的身影猛然出现在眼前,蒲扇大小的巴掌横向扇来,俊俏的玉~面狐眼中精光爆~射,在这般威势之下竟不闪躲,双手一划两柄短刀闪烁而出架在对方来路之上,却不想对面这大个子捕头毫无廉耻的大嘴一张,满口的蒜臭奇袭而出,顿时让嗅觉若犬的大盗玉~面狐吃尽苦头,换气不及险些吐了出来。那青州捕头得势不饶人,一碗热面当头泼下。玉~面狐强忍难受抽刀一斩,刀如青光乍现而过,偌大的粗瓷碗整整齐齐的从中间破开,却听“当”的一声脆响,两根拇指粗细尺长的铁棍架住短刀,赫然是两根铁筷子。
山路上四处躲避的游人,听见阵阵尖锐刺耳的金铁交鸣声才回过神来,纷纷惊惧逃离,几位胆子稍大点的佩剑士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躲上山坡偷眼观瞧,见山路上的二人打的飞沙走石似有降龙伏虎之能,心底无不羡慕,一边低声斥责:“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待我等看准时机,助那捕头一场。“一边将腰间佩剑解下扔在远处,生怕被二位当成江湖中人殃及池鱼。
却说那小胳膊小~腿~儿的道童,一路跌跌撞撞追下山,几次险些被逃上山的人群挤出山道,不及弱冠的短小身材在半空中徒劳挣扎,若非旁人留有几分理智,恐怕早就与那位被打下清潭的青衫公子“鸳鸯戏水”...呸...“同病相怜”去了。
小道童面目稚~嫩,却异常成熟稳重,喘着粗气吟唱清心咒:“花q,花q,无量天尊保佑,花q。”他拼命甩开自己的那双小短腿~儿维系平衡,好不容易追上贼人,但见山路上俩人打得难解难分,当即气沉丹田凝出万般气势,状似疯魔、身形若狂的高声怒斥道:“是谁让你们在富春得贵翠微山胡闹的!!!先问我小剑仙答不答应!速速将我师父丹药还来!”说罢左手握住身后斜背的长剑剑柄,几次欲拔都没成功,这柄四尺有余的古意长剑在少年背后显得格外“出众”,上高出发髻足有五寸,下抵小~腿过膝,能拔~出来才怪了。
大概...是“小剑仙”人小力拙气息不足,即便靠近两人三丈远,放声高呼,仍旧没能阻止这对官匪的生死之搏,倒是惹得趴在山坡上瑟瑟发抖的士子们笑出了鼻涕。这道童见自己威慑不成,反倒被那二人打斗间激起的雨滴拍的脸颊生疼,苦着脸回头看向山顶,那里乌云如墨雷光闪烁,似是有邪之又邪的万般污秽堕下凡间,道童银牙一咬做了万难的决定。于是,他面色一肃变得不悲不喜如有神助,猛然弯腰沉胯屁~股撅高同时后背上下用力,那柄困于浅滩的长剑顿时犹如咸鱼一般,一点一点的滑出剑鞘,期间还不断发出干涩摩擦的“悲鸣”,就这样剑柄倒着慢悠悠的斜杵向地面。
玉~面狐梁小钗背对道童自然没有什么感觉,可那青州捕头铁河本就是眼观六路的主儿,他早就听闻这***山清风真人种种坊间传说,虽说市井流言当不得真,但想必也有几分高人手段,其门下弟子定会些伎俩,纵然比不上名门大派,也能撑着门面,哪想到看这小娃娃欲~仙~欲死的作孽体~位,铁捕头一口丹田气鼓噪着刚吞下没多久的面条上涌而来,生死相搏之间哪容得走神,梁小钗原本技高一筹渐占上风苦于对方纠缠,忽见铁捕头面色变红、嘴角抽~搐、脏腑之间若有若无“气息”翻涌之音,像是运功行差走火入魔的征兆,心中暗喜,随即看准时机运足功力一掌印在铁捕头胸前,将其打得倒飞出去,但入掌生硬的手~感让玉~面狐警觉不妙,对方竟然卑鄙地穿了铁叶甲,隐约瞧见铁捕头那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脸上竟有两条如同白蛇一般的事物缓缓窜出,玉~面狐生性多疑以为是奇门暗器,不由心里大惊高高跃起。
大雨渐起的山间,青翠混淆着阴暗,那一刻却如此漫长...
青州神捕--铁河,正倒飞在半空中,离地一米有余,上肢处处创痕,身形萧索,胸口的铁叶甲深深凹陷,撞碎层层雨幕,几缕鲜血沿着鼻孔中舞动的面条随风轻逝,他安宁的注视着天空,像是想起那年荒诞不经的约定,那场不肯妥协的私奔,那段永不逝去的青春,和那句“打完这次就回家结婚”。
玉~面狐--梁小钗,正衣衫飘舞高高跃起,风雨臣服,大地难抵,掌可握天,足踏玄机,自此龙游四野无人可缚,凤栖梧桐百鸟皆朝。他怆然野望那迷蒙的山外楼宇,像是杏花楼的苟合...采风处,春风楼的采风处,的采风处,三十三里红袖招,小钗何处不逍遥,总会有那么几天会采风到失联。
茶面无敌--胡老板,正双~腿颤抖躲在桌下,胡茬稀疏,面沉似水,双眼呆滞的凝望着手旁血泊中渐渐干涩的半碗面,像是想起了泼皮牛二辛勤鞭策时那片凄迷的棍影,想起了官爷捏手印恐吓给他看的那五两无辜的银子,想起了今天晚上日落前不滚回家不给饭的那句娇妻嘱托。
无剑人屠--方书岳,正长大嘴巴双眼上翻,两道冷风自鼻孔灌入,缓缓酝酿成一个巨大的喷嚏,将一腔饥寒交迫与愤懑喷向那位正在琢磨拿回佩剑的好友。
忠勇差役--何三宝,正将昏迷不醒的青衣公子拽出~水潭,同时将他的镶金玉佩装向怀中,忽明忽暗的眼神闪烁着,差一步美满,差一步走散。
。。。
小剑仙--史蒂芬马,原名马梦归,正撅着屁~股用最后一次努力将长剑甩出剑鞘,口中猛然高喝:“性命交修一口剑,疾!”那柄软啪啪的长剑滑向泥水洼里的瞬间忽然直立而起,分天破云一般飞出。
迅疾,超脱肉~眼的绝伦之快,以至于长剑割下梁小钗头颅的时候,他还在呼吸,像是本该如此一般。
凛冽,雨幕中隐隐能看见一道隔绝水滴的空旷隧道,一缕如同幻觉的光影从铁捕头眼底映过,他那头歪七扭八的虬结乱发被剑风劈出了标准的中分。
惨烈,那柄卓尔不凡的古意长剑,斜斜地逆风飞出十余丈,悄然碎裂,手指长的剑骸纷纷落下,电光中恰似繁星如雨。
铁捕头错愕落地,分成两半的无头尸血洒当空,胡老板迷茫回望,方书岳打出了喷嚏,何三宝收下了馈赠,一切瞬息而至瞬息而过。
一场波折下来,当真是合围困兽死,不如一剑来。
随后几日,此事于小民中流传编排渐渐沦为山精野怪一般的传说,深知其中不凡的捕头却连上数道密折直奏内廷,在内廷里掀起轩然大~波,武朝武孝帝心慕长生却常年苦于求丹无方,忽闻仙人现世,顿时大喜过望,连~发十道金符派出各路高手前往“富春得贵翠微山芋头山”搜寻真迹,奈何数日前一阵巨响过后的诡异山洪石流将清风真人的居所尽数毁去,但泥土中挖出的数件古怪器具,通过内廷高手检视逐现种种非凡,只是越发神秘的清风真人和八字眉的小道童早已不见踪迹。
身体老迈的武孝帝心有不甘,封河为三品寻仙使,设“宗闻司”寻访各处仙迹祥瑞,之后十年屡次遣其使北上,消耗金银无数在富春得贵翠微山山腰处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真仙观欲迎仙人返还,一时间真仙观香火鼎盛,道门昌隆。
可惜直至武孝四十四年秋----武孝帝驾崩也再未听闻任何确凿的仙音,无数金银人力寻回的是些胆大包天的狂徒骗子,留下的却是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的江山黎民,心怨父皇昏聩的三皇子登临大宝,雄才大略的文景帝欲挽大厦于将倾,剔除腐弊,削僧抑道,独尊儒家,铸就出“文景盛世”,帝王心术下的文臣能吏自然不肯放过迷惑先帝、为祸江山的一干仙道,在武帝宾天一年后,也就是文景元年便发起了连绵近十二年的正心变法,以当朝首辅韩仪为矛头,对大武朝的诸子百家展开围剿,无论僧佛道法皆成天下之敌,或杀,或圈禁,或围剿,或行狱,命官府差役砸毁焚烧道观寺庙,以功臣善人祠替代受百姓香火礼拜。
真仙观自然无法幸免,一干道士道童杂役皆数斩首,因此观乃先帝亲题玉命,崇尚礼孝的文景帝无法将其焚毁,便命人建四面四丈高墙围观而封,后挖山屯水,硬生生将真仙沉在了雨水堆积的人工湖中,以天地之力缓缓蚕食。
相比于真仙观的不幸,宗闻司的处理却尤为宽大,仅仅是封了一年衙署,便更名“秘闻司”并入六扇门,寻仙使河以贪墨善银入罪被囚钦天监再无音讯。。。
时间一直延续到文景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