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认识伟时,我对他丝毫没有好感。他肤色偏黑,面颊消瘦,脸部的棱角略显突兀,眉毛虽然浓密但距离眼睛很近。 以当时我的观念,这些特征仿佛都是流氓地痞的标志。对他,我有些望而生畏。
伟的成绩不如我好,我的作业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他的关注。
我不愿意借作业给他。我长期免修体育课,不参加大多数集体活动,学习成绩是我唯一的骄傲。
他于是采取了暴力。我的手总被他捏得生疼。他虽然瘦,力气却比我大许多。
这并不奇怪,从小学一年级,我的力气就比同龄的男生小,何况伟还大着我一岁。其实在我的印象里,他比我大很多,绝对不只一岁。认识他那年,我的嗓音还很清澈高亢,而他的嗓音已经是深沉圆润的男中音了。
我被他捏得热泪盈眶。他捧起我的手轻轻吹气,假装专注却偷偷斜眼看我是否真的生气。
我发现他的眼睛乌黑而明亮。他虽然有一张大人般成熟的面孔,却也拥有一副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他原本还是个孩子,只比我大一岁而已。
明明是他在偷看我,我却做贼般躲闪着他的目光。
他突然轻声说:“你真白。你的眼睛真大。你的睫毛真长。你的手也很软。你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他专注地使用着深沉圆润的声音。我的面颊立时滚烫了。
他家离我家很近。所以我们经常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 他骑一辆凤凰牌二八男车,看上去比我的二六永久高大了不少,而他的个子其实比我还矮着两公分。他穿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带一付黑色皮手套;他头发很长,几乎把耳朵都挡住了;他经常穿一条深蓝色的确良裤子,肥瘦恰到好处。我怀疑他从来不穿毛裤,因为当他骑车时,那质地光滑的深蓝色裤子总能清晰地勾勒出他臀部和大腿上的肌肉来。相比之下,我那套着毛裤的肥裤筒就显得过于臃肿而丑陋了。我于是偷偷脱掉毛裤。
我发烧了。好像那个时候,发烧真是轻而易举,而且发烧在记忆里也不如现在这般难受,也许岁月已经把难受的感觉都过滤掉了,剩下的就只有冬天午后透进玻璃窗的温暖阳光,冒着热气的肉丝面和别人上学时自己躺在被窝里听评书联播的快乐。
伟出乎意料地来看我,带给我学校的各种情报和他省下午餐钱买的话梅。他坐在床边逆着阳光,目光就越发显得深邃。他握住我的手,却不如往常用力。平时他的手总是很热,只有这一次感觉很凉。他把话梅放到我嘴里,我闻到他指间的一股淡淡的烟味儿,如同他衣服上的味道一样。那时我深信这种味道不是好人的特征,但果真在他指尖闻到了,却丝毫不觉反感,甚至有点想多闻一闻。 我立刻把自己这奇怪的感觉全部赖到发烧的头上——体温升高以后,人难免会感觉异常。算不得数的。
我病好后,我们开始一同上下学。我想我的确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因为我最初见到伟的时候,对他并没有好感。大概是因为他愿意接纳我,所以我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
放学后,我们并不急着回家,而是骑着车逛遍所有天黑前能够到达的地方。后来我们开始手拉着手骑车。终于有一次,在陶然亭公园大门前,我们俩的自行车绞在了一起。我跳开了,而他却被两辆车压在底下。也许是因为二八车太高大了,他的身手原本是比我矫健得多的。
我站在一旁发呆,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都是土。
我帮他拍打,先是羽绒服,然后是裤子。我这次确信他没有穿毛裤了,因为隔着那深蓝色光滑的确良裤,我的手可以感觉到他热乎乎的体温。
他的肩膀在那次“事故”中扭伤了,一连疼了好几个礼拜。于是我每天放学后都在路边的一个小公园里帮他按摩。他怪我手劲儿太小,我于是使出全力,他立刻疼得扬起头,突兀的喉骨在挺拔的脖子前面上下游动。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它的棱角,他笑着缩起脖子,面颊上扯出几条深深的纹路。
纹路后面,我又见到那孩子般的笑容。
我抽回手,他渐渐收了笑容。在不笑的时候,他拥有一张大人般成熟而深沉的脸。
我再次觉得他比我大不只一岁,因为那时我脖上的喉结还很不明显,看是看不出,要用手才摸得到。
他的肩膀恢复正常了,天气也渐渐转暖。他身上的深蓝色羽绒服换作海蓝色的化纤夹克然后又换作天蓝色的衬衫,上面淡淡的烟味儿却一如既往。我渐渐就习惯这股味道了,习惯得甚至有些依恋,就如同小的时候习惯母亲身上的味道一样。其实当时我应该早就忘掉母亲身上的味道了,可我却一直顽固地认为,那是一种混合着力士香皂的被太阳晒过的被单的味道。用逻辑分析一下,母亲身上是不该有这种味道的,因为她离开的时候,在中国还买不到力士香皂。
夏天的傍晚,伟时常随我到我家楼顶纳凉。那上面风很大,视野很开阔,却少有人来。偶尔也会有无风的傍晚,夕阳歪歪斜斜地照过来,楼顶上没什么遮拦,倒是反而更加闷热了。 他索性脱掉衬衫坐在水泥搂板上。他没穿背心,所以整个胸膛和脊背就都露出来了。
他身上同样的黝黑,还微微发亮,可能是蒙着一层汗水的缘故。他的确很瘦。他坐着的时候,薄薄的肚皮微皱着叠成几层,似乎用手指轻轻一捏就可以提起来了。
他坐一坐就又站起来,可能是因为楼板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缘故。他背对着我站着,欣赏远处雄伟的天坛祈年殿。他的肌肉其实并不很发达,这和我隔着衣服给他按摩时所得到的印象有些出入。不过他的肩很宽,胳膊顶端的三角肌很饱满,而且他深蓝色的确良裤子下面,显现出一双窄翘的臀,所以整个身架子看上去非常匀称。
我腹部突然生出一种痒痒的感觉。我有些心慌意乱,连忙侧转过头,眺望远处的古观象台。这个角度正好和从我家阳台上望出去的角度相同。我试着靠近顶楼的边缘。这里并没有护栏,我伸开双臂。
背后一阵温热,他用双臂圈住我的腰,他的脸颊紧贴住我的耳。
他慢慢把我从顶楼边缘托回来,他的脸很烫,很柔软。这又和我通过观察所得到的有棱有角的印象不符了。我浑身游荡着一股酥麻的感觉。这感觉从尾骨的末端开始,先向上延伸至脖颈,再向下延伸至脚跟。
那一晚我接连不断地做了许多梦。我最终从一个梦中醒来,小腹下的凉席却已湿了一片。梦里伟与我站在顶楼,他身穿洁白的制服。那分明是老式的警服,白色的帽子上还有一枚圆形的国徽。
而我上高中时警服和帽子都已改成橄榄绿色了。
回忆着梦中的情景,我无声地惊呼。就是这一晚,我又想到了澜的日记。我把它从凉席下翻出来,仔仔细细读了整整一夜。那夜黎明前下了一场急雨,下雨的时候雷电交加,而且停电了,我是在烛光下读完那本日记的。从那以后,每当停电时,我常常拿出澜的日记在烛光下阅读,很快就熟悉得几乎可以背诵出来了。
在幽深的夜里,在辉家的那张硬木板双人床上,辉也同样从背后用双手圈住澜,在梦中轻呼:澜,我爱你。
我坚定地认为澜是男生了。而且,我自以为理解了澜的痛苦。不过,我也越来越嫉妒澜,因为,我和伟始终只是好朋友。我甚至没有什么可靠的证据来证明伟也是喜欢我的。
我更加强烈地希望了解日记里故事的结尾。我不知道澜是不是真的死了,更无法确定如果澜还活着,他和辉会不会在一起,会不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我发现这本日记的时候。
有时我想,无论如何,我应该是可以找到辉的。也许我应该找到他并把这本日记还给他。但是,如果真的有一天见到辉,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勇气向他询问故事的结尾。
我的高中生活就在澜和辉和伟的困扰中度过。有时我甚至会把每个人搞混,尤其是在梦里。我始终认定,那频繁光顾我梦境的人是辉。因为,他总身着旧式的警服,而且在梦里,他称我为澜,我亦称他为辉。然而,他却拥有伟的面孔和嗓音。
在现实生活中,我有时也会把伟称作“辉”。对澜的日记,我想我是有些入迷了。不过伟却没有犯过同样的错误。他始终称呼我小冬,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让他阅读过这本日记。
其实,关于澜的性别,从这日记里是找不到任何真凭实据的。但从那时起,我的确再也没有怀疑过澜的性别。我坚信,他一定是男生。就像我坚信我自己是男生一般。
高中毕业后,我考入清华大学电机系读本科,伟则考入清华的机械系读专科。
这着实令老师和同学们惊讶了一番。以他的分数,原本可以考入一所普通大学读本科。
填写志愿的那个下午,他望着我的表格喃喃道:清华大学,离我多远哪!
我回答:不管多远,你来看我吗?
我没看他的报名表格,也没向他打听到底报考了哪所学校。我曾听说他报考了外地的大学。那所学校在北京的录取分数很低,报考该校对他原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而他却报考了清华,不惜牺牲本科的学历。我无法确认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我想,即使是他自己,可能也说不清吧。
我们于是来到同一所学校。而且,我们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他住一层,我住四层。清华的专科生本来没有资格住校,但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也住进他们系本科生的宿舍。我曾半开玩笑地问他走了什么后门,他诡异地笑笑说:“你别管,反正就是得看住你。”
我和伟一同在图书馆新馆自习;一同去十四或十五食堂吃饭;周末一起回家,每周五下午政治学习时一起逃学,去圆明园里骑车乱逛。那时圆明园只有正门两侧有院墙,而园子后面则农舍混杂,并没有明显的边界。我们每次都从那些农舍间推着车子溜进公园,终于有一次被戴红色袖章的管理人员抓到,一共罚了三十五元钱,十五元因为在园内骑车,二十元因为没有买门票。在当时,这是很大的一笔钱,我在外文书店购买的进口密纹唱片也只不过二十多元一张。
我们一气之下决定不再去圆明园了。恰逢学校开始实行大小礼拜制,原来周六早晨的《金属工艺学实习》全部调到了周五上午。这样我便开始提前享受双休制了。伟是专科生,他周六原本就没课。我们于是把回家时间提早到周五下午。
我和伟从不在周末时出来乱转。周末我会呆在家里,帮助父亲做些杂物。自从搬进学校,我突然发觉父亲日复一日的衰老。也许,父亲的衰老早就开始了,并没有因为我的搬走而明显加快,只不过每周见一次面使我真正注意到了这衰老的过程。
我和伟仍旧骑车去公园里闲逛,不过时间改到周三或周四的傍晚,地点也改到卧佛寺。时值晚春初夏,卧佛寺的黄昏出奇的甜逸幽静,环抱的群山透着难以形容的灵气。公园门口的守门人不似圆明园里的人那么嚣张,我们不久就同他们混熟了,不但被免掉了门票,在公园里骑车也明目张胆了。
直到今天我仍旧非常怀念那段时光。尽管它没有持续多久。
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游荡到日落,游客散尽了,偌大的公园,仿佛只剩我们俩。我们在暮色里独自欣赏寺院的一尊尊佛像。我默默凝视佛的眼睛,佛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我突然被这目光所感动,似乎佛正耐心地等待着为我指引方向。
我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阿澜的日记来。
我不禁在心中无声地询问佛,澜和辉的故事到底拥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佛并没有立即回答。
站在身边的伟轻轻勾起我的手指。他低声问我在向佛祈求什么。四周的寂静和幽暗突然带给我从未有过的勇气,我低声答了一个字:你!
他沉默了许久,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出汗。我的手同样在出汗,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食指变得滑溜溜的,似乎要多花费许多力气才能继续纠缠在一起。他索性甩开了我的手,有些牵强地笑了几声作罢。
我心里一阵凉意,抬头再看一眼佛。佛的目光变得朦胧,虽依然温柔,却不再坚定,我再也看不懂。
那天晚上,我们如同往常一样在回学校的路上买了个西瓜吃掉了,如同往常一样一起去水房打开水。
不过,我们后来再没一起去过卧佛寺。
学期很快就结束了。等到秋天,再回到学校,我和他不再形影不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