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学二年级的秋天,伟认识了于佳慧。他遇到佳慧的那一晚,我独自一人在文科楼自习。没有伟,我是占不到图书馆新馆自习室的座位的。
那一晚,伟随专科班的同学去北航跳舞,而我却要为英语四级考试做准备。其实,即使没有考试,我想我多半还是不会去参加那场舞会。
所以一切该发生的终究都会发生,躲是躲不过的。
第二晚,我们照旧在新馆自习。突然有他同寝室的同学来传话,说有个北航女生到宿舍找他。
他和我沉默对视了半秒。我漠然把目光重新转向书本。
他跟传话的同学说他今晚很忙,请告诉那北航的女生,就说没找到他。
过了一周。同样一个在新馆自习的晚上。那同学又来,并且告诉她北航的女生就等在图书馆门外。
这次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书本上。 但我知道他离去前也曾转头看我。
自习馆的灯光非常明亮。坐在对面的两个女生交头接耳。她们用手指转笔的技术远不及我。
那夜伟没有返回图书馆。我把书包送去他寝室的时候,他也不在寝室里。
从那以后,他时常来和我打声招呼,叫我不要等他上自习。再后来,因为每晚如此,打招呼的形式也省略了。
他是专科生。他原本就不需要如此频繁地自习。
我和他不常见面了。偶然见到时,他总是行色匆匆。我于是也加快脚步,装出一付心急火燎赶路的样子。我们彼此微笑并挥手,有时还简短地寒暄,内容空洞而毫无意义。
我们反正没时间多聊,因为我们都在心急火燎地赶路。
我与他擦肩而过。我尽量不回头去看他的背影。我猜用不了几秒,他就已经走得很远了。
我料想他必定真的繁忙了许多,就连周末也不得空闲。
因为周末我们也不再一同回家。
我突然发觉骑车回家很辛苦,于是改乘公共汽车。
于是我发现他周末会去北航。
我的印象里,有很多次,隔着三七五路公共汽车的玻璃窗,我看见他飞车拐进北航的大门。但我知道我的印象是不可靠的。因为印象里他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可是上大学后他就改穿一件黑色的皮衣,那件羽绒服早就嫌小了。
更何况,在我的印象里,看见他的时候,我的四周很安静,空空荡荡的。这也是不可能的,周五下午开往西直门的三七五路汽车永远都象是塞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
终于,从同学口中,我听说他和那北航女生谈恋爱了。那女生叫做于佳慧,是上海人,和我同岁,却高我一级。
也许我应该感谢于佳慧,因为她,我突然拥有了很多时间。我利用这些时间和同班同学打成一片;我利用这些时间通过系学生会为自己公饱私囊;我还利用这些时间准备英语六级和托福考试。
我却对于佳慧毫无好感。其实我当时和她还未曾谋面,不过每每想到她,脑海里便顽固地浮现出电视剧《封神榜》中妲己的样貌。她如狐狸般妖艳。
我对那年冬天的寒冷印象颇深。每晚自习过后,骑车从某教回宿舍,迎面的北风时常令我无法呼吸。我坚信清华园里的冬天要比北京城里寒冷得多。
但那并非我在清华园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第一个冬天却为何没有给我留下寒冷的印象呢?我发现我的记忆果然是有些不可靠了。
冬天过了以后,我确信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又开始在周末骑车回家。我换了一辆自行车。那辆二六永久在清华南门的车棚里被人偷走了。
可见没什么是永久的。
况且我把阿澜的日记也遗忘在褥子低下,很久没有翻阅过了。
我的生活非常平静,直到那年暑假。暑假里我发现,父亲和我的一个远房表妹关系密切。父亲叫她小莲。
我有数不清的远房表哥或表妹,大多在北京做民工或保姆。
我的发现令我感到耻辱。我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但丝毫不准备战胜它。
在那个暑假,我想我对待小莲的态度是刻薄的。我坚持认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穿一件大红色的西服。我以此证明她的土气。对此小莲始终不承认。她哭着说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留过长发。
或是我的印象,或是小莲,有一个在撒谎。我虽然不信任我的印象,但更加不信任小莲。
父亲对我很是失望。不过他不再有打我的机会。因为我不再爬上凉台的护栏,我个子太高,爬上去也无法站直,况且,我也不能确定那年久失修的护栏是否承受得住。
我虽不信任小莲,但看到她满眼的泪水,仍然会感到内疚。况且父亲突然又添了心脏的毛病,虽不甚严重,却多少与我有关。我于是提早搬回学校。
就在那个暑假的清晨,我拖着行李,在楼道里遇到了伟和佳慧。
我看见他俩手挽手从他寝室里走出来。他们睡眼惺忪,衣发不整。
她远不及电视里的妲己美丽。
伟的目光与我相遇。他有些震惊,不自然地把她的手甩开了。
我蔑视佳慧而憎恶伟。我把目光移向一侧,漠然从他们身边走过,形同陌路。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不在乎自然就不应该感到如此的憎恶。
对伟的憎恶转而变作对自己的憎恶然后又扩大到对周围一切的憎恶。我努力改变我的生活。
我于是联系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半奖。转学读本科是很难取得全奖的。即使是得到半奖的转学生,在当时也算屈指可数了。
我得到了一位远房舅舅的经济担保。我有时怀疑我和他是否果真有血缘关系。就连母亲的消息,我也很久不曾听到过了。而这位舅舅的地址还是我从母亲遗留下来的一本厚厚的通讯录里找到的。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
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美国签证,其过程之顺利远远超出我的预想。我的代价仅仅是提前两小时起床和旷掉两节马克思主义哲学课。我的记忆更把这个过程简化了,我似乎跳下出租车便直接走入美国领馆。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我一定也曾领取了不知何人分发的号码,也曾在领馆门外排了很长时间的队。
我离开清华园那天,有很多同学来为我送行。
几个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也参加了我的告别聚会。他们问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伟,他们本以为在这个场合遇到他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伟的宿舍门前站立良久,最终没有推门进去。楼道里传来黑豹的歌声。他们唱着 “Don't break my heart.” 我想我仍旧憎恶着伟,而出远门的人是不需要和所憎恶的人道别的。
那天晚上,我坐在父亲身边,和他聊了很久。自从暑假,我们有几个月没有如此亲密地交谈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曾努力试图回忆起那次谈话的内容,却丝毫没有印象了。随着年龄的递增,我惊讶地发现,记忆竟然毫不留情地过滤掉了很多珍贵的东西。
我于是真的有些痛恨我的记忆了。
和父亲谈完话,应该已是非常晚的时候了。我最后一次来到阳台上,眼前已经多了不少高楼,古观象台和徐徐开动的列车都已不见。我转而再看近处的景物,二环路上车水马龙。更近一些,护城河两岸平整地砌满方砖,以往的野草荆棘都已了无踪影。
接着我就看见了伟。他站在路灯下,仰头向我凝视。
我的视线突然模糊了。
我们对视了很久,他冲我挥挥手,果断地转身走远了。
我的鼻腔完全不通畅了。
我回到屋里,从被褥下翻出阿澜的日记放进旅行箱。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确对视了很久。不过我的记忆是不可靠的。因为我还顽固地记得,路灯下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分明是淋着雨的样子。但我同时又清晰地记得,当时夜空中正悬挂着一轮明月。
况且北京的冬天是不常落雨的。
我想我把当时的情景和阿澜日记里的情景搞混了。以至于若干年后有段时间,我开始怀疑那晚是否真的见到过伟。
不过第二天,我的确把澜的日记带到了美国。有那破旧的本子为证,千真万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