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座,林娇娘打开了话匣子。
“萃萍啊,你妈的身子骨不如前几年了,大病倒是没有,痨病咳嗽的没断了。我一个人心里烦了闷了,就到你妈那里坐坐,拉拉这,扯扯那,叙叙旧。俺老姊妹俩有言发。说话也没少提起你。提起你我就夸你,不多言,不多语,又贤惠又孝顺,真是个好闺女!”她带着老人历经沧桑的那种感慨,一边唠叨着,一边解下围裙,擦了擦带面的两手,搭在了桌牚上。
“都是萃萍摊了个好婆家。妯娌4个团结得像亲姐妹。在一个大院里你过来我过去,没听说谁给谁脸对脸腮对腮地闹过别扭。公婆呢人缘好,脾气好,待萃萍啊简直比亲闺女都亲!俺龙腾岭没有不知道的,没有不夸奖的!”铁牛媳妇在瞬间调整好随时准备见缝插针的说话角度、口气,以及该带什么样的感情色彩,趁机沉稳地接过来话头,从容镇静地把罗家团结、和睦、温暖的大家庭非常清晰地展现在林娇娘面前。
这种媒婆惯用的摆好笼络人心的意图,李萃萍明白,佩服地瞥了她一眼,同时感情上又涌起一缕淡淡的惆怅。
“是啊。萃萍孝顺老人、勤快、安分、老实,真是百里挑一的好闺女、好媳妇!从小我看着她长大的,别人不夸奖我也知道!”林娇娘目光里神态中流露出对李萃萍的喜欢和深爱,似乎对铁牛媳妇别有用心的意图没有感悟出什么,又笑着道:“俗话说,人有命过日子不用早起晚睡。萃萍她妈早就给我说过,给萃萍找个好主——起码得有工作——一个月能拿个三百五百工资的,还真说准了。我看呢,俺萃萍真是掉到福囤里了!”
这几句话,这每次来时口头上提提放放的几句话,使李萃萍一下子想到了丈夫扎根。这次,她似乎没有林娇娘所说的那种掉到福囤里的感觉,油然而生的是另外一种画面。她不知道自己的婚姻能否保持下去,还能保持多久。因为,她想到了扎根带回来的那张相片,想到了相片上那个漂亮也一定温柔的姑娘,想到了自己痛定思痛后不得以主动提出离婚,想到了现在依然倍受煎熬的感情痛苦,这在一瞬间想到的一切,好似荧幕上的惊险镜头,刻骨铭心又历历在目。加剧着她的伤感,加剧着她的痛苦,减少着她身心所能承受任何负荷的力量,减少着奋力往下生活的坚强,她几乎不能再与毫无公平可言的命运抗争下去。一瞬间,脸上那缕惆怅明显加重了。
这是自己一个人的过错吗?
可是,自己这样理解,别人能这样理解吗?深受痛苦纠结的丈夫也能这样理解吗?她不知道。她更没有理由和力量来说服丈夫理解。她甚至感到自己原本就没有这个权利。别说丈夫,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作为女人,作为一个不称职的女人,她还有多少理由可以为自己辩解?尽管有人同情的目光看待时,她也从未往外推脱过。默默地忍受着生活中的各种不幸,仿佛成了她甘愿如此的命运。真正意识到感情危机到来时,她惊呆了,禁不住问自己:这一缺憾,就一定要以婚姻破裂为代价吗?
惆怅又一次厚重地覆盖在她的脸颊上。
对任何细节都细心观察的铁牛媳妇,早已通过李萃萍表情变化毫不费力地察到了她的内心独白。此事发生的纵然有些猝不及防,也不至于方寸大乱。因为,她重视今天的行动,她就知道,李萃萍的思想情绪直接关系到今天此行的成败,关系到一个个步骤的进程,关系到她与罗家的感情进一步联络,也势必关系到她的切身利益,马虎不得,否则,后悔都来不及。
她掂量出了李萃萍在此次行动中所占的重量,她就有足够的信心和力量应付各种意外。
“干娘,下剩的他弟兄4个,也是个顶个地有出息、有本事。萃萍她大哥,是村支书。用现在的话说,是农民企业家!要不,林娇怎么能成了俺龙腾岭的沙场工人呢!这都是她大哥的本事!”视线避开李萃萍,她笑着很自然而富有目的性地把话题引开了。
“是,是。”林娇娘笑着应和道。欠身端起茶壶给两人添水时,却带出了语意没能表达出的敷衍和不经心、不在意。
“这回你就不愁没钱花了!”
“不愁了,不愁了!”
“听罗家老三说,以后沙场还要扩大,人马还要增加。”她怕林娇娘不相信,神情和语气都显示出绘声绘色的逼真,“他是沙场场长,他说了算!我一看老三来头就不善,复员没三天就当上了沙场场长。把沙场的那些小年轻的,哄得嘚嘚转,像喝了蜂蜜似的,都一个心眼地跟他跑!”
“是。林娇天天嘱咐我天不明就喊她,晚一会她都给我瞪眼耍脾气。一个工没缺过。我看出来了,恁龙腾岭的沙场办得是不错。场长有本事。”
林娇娘在铁牛媳妇提出的话题上饶有兴致地谈论着,有时还伴随着颇感兴趣的哈哈笑声。铁牛媳妇也愈加显得兴奋、得意,而且她没忘记瞥一眼身旁的李萃萍。已经恢复正常,就不用担心什么了。她继续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地往下介绍着。她用刚才那种声音,那种神态,那种感情色彩,介绍起也曾多亏了她苦口婆心的努力,没打光棍到现在年节上还用礼物报答恩情的留根:
“要说最没能耐、最没本事得数老四。老四最不行也不是白吃干饭的。他是咱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耕地、耙地、耩地他在行,杈、耙、扫帚、扬场锨,摸得起,放得下。干娘,我的话你可能不信,你叫萃萍说说。”
此时,李萃萍也许是叹服铁牛媳妇的高明用心,也许是让林娇娘从内心相信这是事实,嘴角上浮出诚实、确切和铁牛媳妇配合的那种微笑,点了一下头,但没说什么。
“菊花,你干娘我信,我信!哈哈哈!……”林娇娘仍然用相信而响亮的笑声作了回答。“菊花,下一个该说老五保根了吧?啊?”她用什么都看透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停,意思是让她知道,自己并不真糊涂。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得不挑明罢了,达到这一意图便仰身大声笑了。
铁牛媳妇脸一下涨红了,不知所措地讪笑着,啊啊啊地答不上话。连李萃萍也有点坐不住了。她和铁牛媳妇毕竟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她看了一眼仰身笑着的林娇娘,情感相同的目光和铁牛媳妇碰了一下,铁牛媳妇胖圆的脸更加难堪了,低下头,无地自容地看着蜷又蜷不起,伸又伸不开的两条腿!
“后来,我把提亲的事给林娇说了,她说那个小伙子她认识——是萃萍的小叔子——叫保根。要不,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张三李四呢。”大概是给两人台阶下,林娇娘收敛了一下笑声,谁也不看地说道。
李萃萍不得不搭话了。
“大婶,铁牛嫂开始给保根介绍对象,我没仔细问是谁。后来,听保根说是清风寨的,叫林娇,我这才想到大婶您这里。”她觉得自己这样说才能说明什么。实际上,她在掩饰被揭穿来意和故作不知一切的尴尬。
“是这样,是这样。我怕介绍不成,没给萃萍说是林娇。我上一次来清风寨,来的急,走的又慌慌,也忘了告诉您保根是萃萍的小叔子了,今儿这么一说,还真没外人了。”铁牛媳妇应和地补充了几句,其口气和意图自然是同出一辙。又恐词不达意,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烟,叼在嘴上,哧地划着火柴,用其从容的动作加以圆滑。
“没外人就更好说了。单看看两人有没有这个缘分了。成了,萃萍你来走娘家,我这里有啥事,回去给你公婆捎个口信就行了,省得跑来跑去一趟趟遛腿脚!”林娇娘帮助两人恢复了常态,便顺理成章地用一个都盼望成真的事情把话题有目的的扯到深一层里。
然而,两人心领了这份善意的帮助,却又在林娇娘亲亲热热充满长辈关切、爱护之情的话语中,清楚地感受到,她那执意坚持非要上门女婿的决心,和婚后定下的绝不能找借口随随便便三天两头溜回家的严厉家法。对此,铁牛媳妇没说什么,不管林娇娘什么决心,以后定什么家法,她都不关心,那不是最重要的。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说来还为时尚早。今天,她把李萃萍请来清风寨,是让她起到自己所不能起到的作用,把亲事说成,这才是最终目的。
她和李萃萍交换了一下目光,眼珠朝林娇娘一斜,又在桌下伸开两手,慢慢合围起来,攥在一起,把拢住和说服林娇娘的意思做完,又用夹烟的手指了指她,这是让李萃萍赶紧接话说的手势。
她领会了。
“双簧戏”又在这儿开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