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气地把腰带系好,又把多余的半截掖在腰带下,走了过来。
“咋,连个屁不放就这么走啦?”他上下打量着他,没好话。
小昆没吭声。
“属螃蟹的愿意咋走就咋走!啊?”
原本见了留根就怯惧的小昆,更不敢说话了。抬头一看他那个盛气凌人的样子,又不得不认错。
“对、对不起。”
“这一句就打发啦?”
小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对不起。我刚才不小心撞了你一下。”
“你还想撞我第二下是不是?我看你钱没混着,胆儿倒长了不小。我大嫂说不了你,我大哥也说不了你,老天爷爷是老大,你是老二是不是?”
“我……”
“我把丑话说在头里,”他把稀少的几根眉毛一扬,瞪眼骂道:“从今往后,文秋跟你在受一丁点委屈,我让你王八犊子吃不了兜着走!”
置身于无地自容的小昆有口难言了。此刻,他觉得对这位火气冲天又蛮不讲理的舅子哥有话也讲不清楚。但是,他又不能不讲,更不能着急上火甩袖子就走。一切任性、鲁莽和冒傻气,都将丧失请回妻子的机会。他极力地克制着一次次涌上来的刺伤自尊心的反抗,终于没发火。他要求得罗家每一个人的谅解、同情和给他知错改错的机会。因此,他的决心就最坦率、最诚恳。
但是,他还要有足够的耐心、沉着、可怜巴巴的言行来痛改前非,感动他,说服他,大概这样才有可能改变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四哥,我知道我错了。以后,我一定改,再也不赌了。”他说。
一直讨厌甚至看见小昆就心生恶心的留根是不听这一套的。他立即怒目圆睁地啐道:“你十句没一句真话!”
“四哥……”
“别叫我!”
“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你先听我说,你和文秋的事俺爹妈都不管了,交给我了。文秋回不回去我说了算,她听我的。该咋着你看着办吧。”说完,留根得意地偷偷笑了笑。但是,他非常清楚地是,小昆赌博耍钱再不听教训,当父母的也不至于撒手不管交给自己来处理,刚才的话,不过是故意为难一下小昆罢了。
小昆相信了。在他看来想求得留根的谅解和同情似乎不可能了。他不想再给他浪费口舌。他决心用最具体的实际行动去迎得留根和其他人的信任,这样也许比说一千句动听、感人、决心悔过的话更管用。
“四哥,文秋不愿意回来,就让她在家住几天吧。你多嘱咐她几句,叫她照顾好孩子,等过个三天五天的我去接她。”小昆垂着眼声音低沉地说完,转身脚步稍快地走了。
“你……”留根愣怔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昆会突然放弃自己的努力,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原本以为小昆会低三下四像个可怜虫似的再三央求他,好话说尽时,他就装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网开一面,放文秋回去。作弄了他,回头再让他感恩戴德,这样他高兴、得意、痛快。看着小昆远去的背影,他没恼火,反而觉得他不是个小瞧的人物了。
收起目光,留根准备去忙他的。这时,一辆鸣着汽笛的面包车尖叫着风驰电掣地卷起尘土驶进院子,吱的一声停下了。车门打开,下来4个身着警服的公安干警,听见汽笛响,院内忙碌的人们都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张望着,打听着,猜测着,慢慢往那儿云集。
只见那4个干警,走了不远就把赶车往外走的丁二、王五、小矬子个人拦住了。没说几句话,就亮出手铐铐上,推推搡搡地把他们弄进面包车,后边的两人又走了回来,好像是和慌慌张张跑来的李二柱说了几句什么,又把刚刚走过来的小昆铐上推进了面包车。这一下全厂的人都震惊了,嗡嗡骚动起来。谁也搞不清楚几个人做错了什么事。尤其是老实巴交的小昆也同他们个人一起带走了,这给大为不解的人们又蒙上了一层莫名其妙的疑团。看得目瞪口呆的留根随着人流走过来时,面包车已经消失在扬起的尘埃中。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没有多想,退出人群。超近路撒腿朝家跑去。
一进院门,他就嚷开了。
“爹!爹!不好了,小昆被公安局抓走了!”
正在八仙桌旁吸烟解闷的罗青海,几步走出屋门。
“你说啥?”他惶恐不安又像是没听清楚地问道。
“小昆被公安局戴上手铐抓走了!”
在院里和罗大妈、耿桂英一起套被子的文秋一下站了起来。罗大妈、耿桂英各自把手里的针线别在被子上,也跟着站了起来。
“公安局为啥抓他?”文秋吓得要哭。
“八成是因为赌博的事。爹,丁二、王五、小矬子也被抓走了!他们是一趟车!”
罗青海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小昆赌博会被公安局抓去坐牢。他更没想到公安局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的水落石出,具体到人。
他也懂得赌博犯罪,国法不容。国法再严也得讲个轻重之分该咋着是咋着吧。小昆是初犯,怎么能和丁二他们一同论处呢?刚才,罗青海还在考虑这样严厉教训小昆,重新做人,把文秋接回去,好好过日子,完了。现在看来不是这么简单了。及至,罗青海又被一种难言的羞辱感笼罩住了。自从他记事以来,龙腾岭没有一个人触犯刑律逮捕坐牢,甚至连公安局晃着红灯的小车都没有在龙腾岭经过过。今天是初次。初次就包括他的女婿小昆。换了儿子兴许会好些。女婿毕竟不比儿子。他感到脸上一阵阵火烧似的疼痛难受。他懊恼、后悔、切齿悻悻地恨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长辈的责任。
他目光忧郁、无力地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女儿文秋,身体像散了架似的快要支撑不住了。
这时,生根走进了院子。
六神无主的罗青海一下看到了希望,颤巍着身子急忙往前迎了两步,张嘴就问:
“生根,你快说,小昆会判刑吗?会坐牢吗?”
几个人的目光都一齐对着他。
也许是为了安慰父亲、其他人,更重要的是为了安慰眼里已经噙满泪水的文秋,其实事实原本就是这样。生根平静的目光先看了一眼文秋,又逐一扫了一下其他人,然后落到父亲那担惊受怕的脸上:
“爹,您放心吧。小昆他判不刑,也做不了牢,也许很快就被放回来。”
“那为啥公安局还抓他?”罗青海不放心地问。其实是对儿子生根说地安然无恙的话有怀疑。
“是这么回事,”生根用稳定气氛的口气慢慢说道,“今儿上午,三秃子几个人在县城赌博,被公安局当场抓住。带到公安局一审,他啥都说了,还把丁二、王五、小矬子、小昆几个人赌博的事也咬了出来。刚才,公安局的几个同志先到了村委,说明情况,才去砖厂抓的人。”
“你没给公安局的说说,小昆跟丁二他们不一样,他是头一次赌博,不能一样处理!”罗青海明白了,但依然对小昆初次参与赌博,同他们同等对待,起码是一起被抓想不通。应该依法办事,有所区别,这样才公平合理。
生根明白父亲的意思。
“我说了。说是说了,公安局办案不听一面之词,要亲自审清楚,问明白,以事实为根据,该咋处理咋处理。爹,你放心,委屈不了他,也冤枉不了他,保证给他个公道。”
罗青海看了看儿子沉默了。但心中依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忐忑不安。脸色忧郁地垂下目光,停了停,慢慢转身准备回到屋里。
生根似乎想拦住父亲,有什么话要说,最终站住没动。
这时,一阵忙乱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咚地进了院子。
是苗巧云。
她气喘吁吁地站住,一只手摁住起伏的胸口,脸上着报告什么喜讯的喜出望外。
“爹!妈!俺二哥回来啦!”
罗青海回身惊住了,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
“爹,不光俺二哥回来了,还有一个人——!”
罗青海并没有被这句话引起注意和重视,眼睛却本能地抬了起来。其他人都感到奇怪地看着她。
“巧云,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谁?”罗大妈有些迫不及待了。
“还能有谁,俺二嫂呗!”
“你二嫂?”
“啊!嘿——,看二嫂小模样长得,那才叫俊呢!那眼睛,那鼻子,那小嘴,就别提那个俏啦!对了,脖子上还带着明晃晃的金项链,耳朵上戴着金耳环呢!真阔!电影上、电视上的大明星也没法比!”苗巧云又高兴又激动,一边笑一边比划着,“刚才,在村头上,我瞧了一眼就跑来了,赶紧给你们报个信儿!……”
罗青海慢慢沉思住了。始终没能摆脱掉的记忆里,清楚地浮现出儿子扎根去年带回来相片上的那个姑娘。一定是她!
院里的人都高兴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谁也记不清刚才发生的事情了,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当他们要说什么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罗青海脸上时,一张张脸上的笑容相继慢慢消失了。正在滔滔不绝说话的苗巧云,看着罗青海的脸色,不得不抑制住通风报信的激动兴奋,也闭住了嘴。
这个特大意外的喜讯,却没有使罗青海感到高兴。一片沉默中,他脸上的皱纹愈加稠密而深陷,显得黯淡、沉郁、凝重。
他不知道这个终将成为自己的儿媳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这时,扎根和那云脚步轻轻地进了院子,站住了。院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了过去。罗青海此时也慢慢抬起了眼睛,看着两人神情复杂地愣怔住了……
(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