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工具，给副厂长大成打了声招呼，小昆准备去接文秋回家。

走在叮当一片忙碌的场院里，他脑筋里思忖着怎样去面见恼怒之下跑回娘家现在大概依然恼怒的妻子，心中未免有些后悔和难以启齿的羞愧、不好意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好了。正走着，从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悄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停住回身左右张望了一下，在不远处一辆装满砖的马车旁找到了一个背对着他的人。

别人都忙着，一定是他叫的。

看后影他猜到了是谁。

背对着他的那个人先把手里的皮鞭放在马车上，又拿起褂子，拍打了一下尘土，穿上，这才转过身来。果然是丁二，他没猜错。让小昆感到奇怪的是，丁二低着头，像没看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迎面走了过来。这时，他的左膀右臂王五、小矬子，幽灵似的从一旁的砖垛后面左右两个方向闪出来，像早已安排好盯梢地下党的特务，脚步快捷地跟了上来。

“小昆，真没想到你这么够意思！……昨儿，没把我们哥仨供出来，真够意思！够朋友！”丁二来到小昆面前两眼鬼鬼祟祟地往旁边瞧了瞧，没人注意，就扯开嗓子竖起大拇指连连赞不绝口。

神情忧郁的小昆低着头，什么没说。

“小昆，我丁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交了不少朋友，真正像你这样够哥们的不多！往后，只许小昆你说我丁二一百个孬，不许我丁二说你小昆半个错！咱们要像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知是出于对小昆昨天在罗青海面前没有出卖他们的由衷感激，还是罗青海对小昆雷霆大怒的斥责自己原本就应该给以情感上的安抚，丁二一上来就满脸堆笑地表示出极大的亲热和近乎。但，从他脸上却丝毫看不出他知晓文秋和小昆吵翻一怒之下回了娘家的任何反应。其实，他比王五、小矬子都清楚，都上心。他知道文秋不会就此罢休。送砖回来，马没喂就悄悄出去打听消息去了，听说两人闹僵文秋回了娘家，他当时心里毛了。又一想到小昆在罗青海面前无所畏惧甘愿承担一切的出色表现，又使他全然放心。假如事情闹大，追究起来只有一个结果，小昆参与赌博，那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跟自己毫无关系。有这一条，他不怕了。为防止事情有变和进行下一步打算，今天，他们要采取妥善的安全措施，把小昆稳住，这样才方可万无一失。这也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因此，他们现在不仅要和小昆很好地配合和合作，并且将来还要继续很好地配合和合作。

事已至此，小昆对个人并没有产生自己被拉下水的怨艾和责怪，只是此时来打扰他心中感到厌烦和不痛快。他现在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于是，他就用一种不理不睬不冷不热的情绪保持着沉默。

王五猜透了小昆的心情。但他不像丁二那样一上来就哥们长哥们短一惊一乍地套近乎，那样太明显。他有他的一套处理办法。不管干什么事，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出奇制胜。他还懂得兵法呢！他像是平静了一下情绪，乜斜着眼睛笑眯眯地端详着小昆，不慌不忙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说小昆，不是我当着俺大哥和小矬子的面批评你，昨儿个，你对你丈人爹那个态度是有点不对头——”他这句批评的话，一下子就把正在感恩戴德的丁二和小矬子弄愣了：这话怎么这么说呢？两人蹙眉对眼地琢磨了半天，也没闹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怕坏事，没插话。自有主张的王五，根本就没往两人那儿看一眼，继续说他的，“你丈人爹是当长辈的，说两句不算啥，上年纪的人都这样，好唠叨。你拧鼻子扛脸子的不服气，他能不生气嘛。一个大老爷们，就得有大老爷们的度量，别给他一般见识，他说他的，你做你的，他不能天天跟着你，看不见管不了不就啥事没了嘛。”他摊开两手做出一副安然无事的姿态。“说来也不全怪你。你丈人爹也确实不是个脾气，来到二话没说，又踢又骂耍了一通。不过，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过拉倒，该咋着是咋着。他是你丈人，你是他姑爷，一家人。”

话说到这儿，丁二、小矬子慢慢领悟过来，目光对视着各自笑了。聪明、狡猾的王五打量地又像是欣赏地看着小昆脸上的表情，也在为自己妙不可言的行动升起一股飘飘然的得意，在心中也笑了。

他的这些话，对于小昆来说，并没有激起多大的震动，但在情感上却得到一丝本能的安慰。及至也就产生了愿意同他们说话的情绪。

“她走了。”小昆看了看个人，低头沉闷地说。

个人惊讶了。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的个人心中并不惊讶。表面上的惊讶当然是做给小昆看的，内心的一切却是小昆看不到的。内心，他们既沉着又镇定，略一思索就得来的原因理应如此：饱尝人生艰难困苦的小昆，对自己来之不易的家庭，充满着无限的珍爱和深厚的感情。当这个家庭面临危难时，他必定冷静下来，痛定思过，最终会老老实实地在妻子面前低头认罪，求她回来。文秋再生气也必定既往不咎，予以原谅。刚才，小昆脸上的平静气色，已经表明了完全与他们的预料相吻合。因此，他们一个个镇定自若，安如泰山。现在，他们再对小昆略一安慰，把文秋顺顺当当地请回来，一切都将化解在平常言谈中。

王五这时却皱起了眉。

脸上是他替人担忧充满关心的浓郁神情。

“她抱孩子回娘家了？”

“是。”

“嘿，这个小媳妇的脾气真够倔的啊，鸡毛蒜皮的事犯得着这么闹腾嘛。”他又叮嘱地说：“小昆，这事你可不能不当棵辣葱吃，千万别给她来硬的——对着干——她那脾气不是省油的灯，上来那一阵子，没你的好果子吃。好汉不吃眼前亏，惹不起，躲得起。啊？”

“我这就去把文秋接回来。”小昆没抬头，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哎，这就对了。越快越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昆冷冰冰地打断了：“我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他目光阴沉而又犀利地扫了一下个人，“现在，我把话说到明处，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再来找我！别给我提赌博的事！”

个人都愣了。

“咋啦？”丁二问。

“没咋。我就是不想赌了！”

“小昆，你不能说不赌就不赌了。起码得让我们考虑考虑吧。”丁二板起一脸的厚肉无可奈何地抱怨道。

“我的事我自己说了算。用不着别人考虑！”

“小昆……”

“我再说一遍，从今往后别再来找我！不然，我这就去公安局告你们！”他的话，小昆像是没听见似的，阴沉、警告地说完，谁也没看，急步很重地走了。

个人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呆住了。

心情愈加烦乱的小昆只顾低头走着。绕过几辆装砖的马车、拖拉机，躲闪着从窑洞里小跑出来的一趟趟推砖的小车，又绕过几个高大的砖垛，刚一拐弯，和一个正系着腰带的人撞了个满怀，被撞的人趔趄在一边。小昆是谁没看，连停没停只管走他的。

被撞的人不干了。

“你给我站住！”

口气是命令是的，小昆不得不站住了，转身一看，怔了。

是留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