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文秋和丈夫小昆连哭带骂摔摔打打大闹了一场，小昆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一句没让，文秋窝火又恼怒，衣服一拾掇，抱起孩子回了娘家。临走撂下话，说什么八抬大轿请也不回来了。

见着父母，文去禁不住眼泪下来了，把事情原委一学，可把罗青海气坏了！暴跳如雷地把小昆臭骂了一顿，要不是耿桂英妯娌几个拉劝着，说什么也要去教训小昆这个不务正业、赌博耍钱、不争气的败家子！

但是，事情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最后商定，由生根先去找小昆谈谈，看看他是否态度端正，有所转变，否则，罗青海要再次亲自解决。

事不迟疑，晚上掌灯时分，生根慌不迭地去了。他是聆听并接受了父亲对小昆要严加管教绝不姑息手软的再三叮嘱去的。他也由衷地觉得，对小昆也里应如此，或者说完全有必要。处理不好，势必会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和结果。

生根思虑着不知不觉来到小昆的篱笆院门前，站住，他借着从屋里扯出来吊在院子里电灯的幽幽灯光，看见小昆正坐在小方桌旁，胳膊放在膝盖上，头极低地垂着。院里一片静悄悄的。

他轻轻提开院门走了进去。

可能是小昆听见了动静，一抬头，看见了生根。目光发着直，慢慢站了起来。心中骤然涌上的不安和怯惧使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打抖了。

“大哥……”

生根稍加留意便清楚地感到了小昆此时内心和外在的全部情绪。看他了一眼，亲切、爱护而又宽容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坐下。他拉过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也坐下了。生根就这么往这儿随便一坐，一句话没说，小昆就支撑不住了。身体萎缩着，头不敢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一会，等他瞥见桌上的茶壶，这才有了遮掩一切情绪的理由。接着，起身倒上水，谨小慎微又不失尊敬地把茶碗放在生根面前的桌沿上，趁机偷偷瞅了一眼他的脸色，没看出什么，耷拉下脑袋，坐下等着挨训了。

“小昆，我这次来的意思不用说你也知道。——为这事文秋给你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你想过吗，是不是为你好？是不是为你们这个家好？”生根没有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地训骂，用他那个一贯平静、亲切的语调慢慢说道。和蔼的目光停停移移地落在小昆脸上，又道：“你赌博耍钱，可知道文秋有多伤心有多难过嘛。她在家里节约俭省，一分钱掰开花，你却在外头大把大把地赌钱，不当回事。文秋说你，你还不服气，比她口气还硬，叫谁谁不生气啊。”

由于情感上的刻意宽容和理智上的清醒克制，生根是没有动怒，但是，却很难避免责备时本能的一丝激动情绪流露。他很快又抑制住了这种情绪，恢复了平时所具有的那种长者的沉稳、安详、平易近人。在短暂的瞬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对小昆这种性格说服的方式方法。他胸有成竹地在心中笑了。

“小昆，你可知道，建立建好一个家庭难，破坏毁掉一个家庭却很容易。只需一两天的时间，甚至更短。”他感慨了。

听了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小昆这才摆脱掉挨训的恐惧，渐渐松弛下来。不知为什么，他那如释重负的脸上又凝结上了忧郁的深思和一丝沉重的阴云。

“话又说回来，你现在这个家庭情况，应该说是刚刚起步，不比别人。你外头没有啥经济来源，父母又没给你留下多少家产，想过得像别人那样，你要比别人付出的代价多。在这个家庭里，你是一家之主——挑大梁的——啥事都靠你支撑着，你站不正，走不直，这个家岂不是墙倒屋塌，完了！”

“大哥，说句心里话，我也是为了这个家才赌博耍钱的。”小昆沉默了一会，由衷地又含着满腹委屈地说：“我这个家眼前是个啥样，穷到啥程度，我比谁都清楚，比谁心里都有数。我自己一个人吃多大苦，受多大罪，都没啥，文秋、孩子，还有俺二叔都跟着我这样吃苦受穷我心里受不了。”他难过地低了一下头，心中咒骂着那个偏偏与自己作对的命运，“我一个人独自发恨，让他们吃好，穿好，过上好日子。可是，一天实现不了，我心里一天不是滋味，觉得低人一等，矮人一头，没脸见人。我甚至连觉都睡不安稳。”

“你有这个想法很好。”生根理解地看着他，目光中又含着谆谆的告诫和委婉的批评，“不管干啥，要走正道。人们常说，致富靠勤劳，发家靠奋斗，这话才有道理。没有一个人说是靠赌博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的。”

沉默。

“再说，人人都去赌博钱又从哪里来呢？”

“……”

“你也知道，国家法律上有规定，聚众赌博，犯法！轻者拘留罚款，重者逮捕法办，判刑坐牢！”生根严肃地把话收住了。

最后这句话，小昆听了抬起了眼。顷刻间，他清清楚楚地记起了，这些话前两天他对丁二、王五、小矬子说过。当时，也是为了阻止个人赌博才这么说的，是随口一说，出于吓唬。现在，他怯巴巴地感到，身为大队支书的大哥说这番话绝不是随口一说，更不是吓唬，他害怕了。继而，他又被侥幸可以说窃笑的心理代替了。自己毕竟是初犯，或者准确地说是轻者，无论从法律上讲，还是从事实上说，根本谈不上判刑坐牢，又有当大队支书的大哥在背后撑腰，什么拘留罚款，什么判刑坐牢，统统没用。到时候，递上一两句话，稍一疏通，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笔勾销了。于是，他放心了。

然而，他脸上绝对不露出这种表情。

沉着生智慧。

他要在平静中让生根自然而然地在情感上产生同情、爱护和主动伸手帮助。此时，他没用必要去讲那么多坚决洗手不干的坦诚之言，也没有必要看着他被感动地露出笑容心中才得以安慰。小昆当然不否认，他那一句句深藏锋芒又步步深入的话，在他内心深处也的确受到了可以说是难以抗拒的震动。说归说，亲戚归亲戚，以后的事他就会在关键时候拉自己一把。现在，他必须耐着性子听他讲这些教诲人的大道理。

“现在，国家决心很大，坚决打击犯罪，消除社会上各种不安定因素，综合治理。赌博也算其中一项。谁违犯了，该捕的捕，该判的判，绝不手软！”

“这是真的？”

“是！”

这一下打击了小昆刚刚建立起来的为之庆幸的侥幸、平静心理。他怯惧、机警又略带陌生地打量着生根，不敢再有情感上的奢望。刚才，生根的话算得上严肃、严厉而又深刻认真，小昆也无可置疑地承认他的这番话不无道理。但心中却依然存有挥之不去的那种侥幸：大哥绝不会无情无义，六亲不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夫去蹲班房坐视不管。那样还算人嘛。这些话他自然不能说在当面。眼下，事关自己的命运，要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尽可能地弄清探明，不能有一处含糊其词和马马虎虎。他探究地有目的地往下问道：

“有这么严重吗？”

“是！”

“几个人凑在一起赌博，赌的是自己的钱，这、这也犯法？”

生根听了想笑，但又被小昆的愚昧和对法律意识的淡薄，连同这个祖祖辈辈居住了好几代人至今仍一贫如洗刚刚有些整洁的正大方院，像一堵万丈高厚的墙壁，挡住了去路，压住了胸口，最终没有笑出来。他从小昆的身上看到，在现代这个社会，不提高国民整体文化素质和法律意识，他们脱贫致富，社会发展进步，都无从谈起！致富先治愚，这才是关键之所在！

生根理智地很快打住了自己触景生情的慨叹和久远而又沉甸甸的联想，但却无法控制心中深处的那种强烈冲动。他决定用这种冲动对小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也完全相信小昆绝不会让他失望。他深沉严肃地说：

“赌的是自己的钱也是犯法！原先，电视上演过，报纸上也登过，有的赌红了眼，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就变卖家产，粮食，弄得家庭破裂，妻离子散，甚至去劫道杀人，以至于走上犯罪的道路！毁了自己，毁了自己的整个家庭，后悔一辈子！”

小昆睁大了眼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赌博会造成如此恶劣的后果，他尤其不敢想象会触犯法律。触犯法律可不是闹着玩的，以身试法给政府作对，那是拿鸡蛋碰石头，自取灭亡!这一条他非常清楚。因为，他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些作恶多端猖獗一时的坏蛋，脖悬木牌，手戴铐镣，头入地似的垂着，站在警车上游街示众的狼狈相。比坐大牢还丢人。对于那些电视上演的报纸上登的所谓的赌博造成的家庭悲剧，人生遗憾，他看过，也听说过，没发生在自己身边，他当着看热闹，或者说那只不过是给人的一种笑料罢了。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对生根的话产生丝毫的怀疑，他只感到一种潜在的可怕的东西在向自己袭来，一阵透心的凉风掠过他的脊背，他开始胆战心惊起来！

在沉默中，他无力地看了一眼生根，终于低下了倔强刚才还有一丝侥幸的头颅。

“小昆，你想过吗，如果你因为赌博出了事，撂下文秋和孩子谁来管？你二叔谁来伺候？”生根耐心地说完，移开目光，情不自禁地陷入了一种遥远的沉思，“你也辜负了你爹临走前说的那些话！……”

七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小昆坐在床前，痛哭流涕地看着奄奄一息嘴唇翕动的父亲，听着他微弱、模糊、时断时续地说着自己没能做到完全寄托在他身上的一件件事情。包括照顾他二叔。让他吃饱穿暖，为他养老送终，他没有做到。他愧对父亲，愧对二叔，他甚至差点把自己亲手建立起来才稍微有些像样的家毁于一旦！

生根收起遥远的沉思看着小昆，停了停，语重心长地慢慢说道：“前两年，你离家出走，把你二叔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抛在家里，没吃的，没穿的，饿了，他去要饭，冷了，他钻人家的柴禾垛。后来，因为你和文秋的事，他又被春生打了一顿，从此搬了出去。他没说过，他也不会说，可是，”他有些激动了，“他再憨他是个人，是你二叔！原先照顾不好他，怨你年龄小，不会照顾。现在，你长成大人了，还有了自己的家，再不走正道不学好，别人会说你啥？”

“大哥，我错了！……”泪水不知不觉打湿了小昆痛疚的脸颊，忏悔道。

“这些道理，不用我说你自己也应该想明白的。”生根在情感克制的情况下逐渐平静下来，语气和缓地说：“小昆，大哥还是那句话，文秋给你耍脾气，不让你赌博，是为你好，也是为了你们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她是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的!”

“大哥，我对不起文秋！以后，我再也不赌了！”小昆两眼注视着生根诚恳地保证道。

生根亲切地看着小昆心情舒畅地微微笑了。自己一番心思总算没有白费。同时，他也为小昆这么小年龄就经历如此之多的人生曲折感到怜悯和慨叹。悔恨中的小昆也在这时真正感到了生根宽容、善良而又充满亲情的良苦用心。他感动了。

“别哭了。知错改了就行了。明天头午，紧紧手把活赶出来，下午把文秋接回来。咱爹妈那里，你不用管了，有我去说。不过，文秋这一关，就全看你的了。”生根笑了笑打趣地说。

小昆不好意思了。

又闲聊了一会，生根起身告辞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