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罗青海背靠着院里的马车的胶轮蹲坐着,手里端着旱烟袋,随着吮吸吐出一口一口浓烈的烟气,咝咝地闪烁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微明。
此时,他似乎还没有觉察到,由远及近透过云霄已经此起彼伏响起一片撕破喉咙喑哑的报晓鸡鸣。深邃、清冽含着淡淡雾霭的天空开始一层层掀掉了黑黢黢的夜纱,寂静、灰暗的罗家大院随着黎明的悄悄到来,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了。
他这样早早地起来,院内一坐,品着烟丝,是他多少年来的习惯和享受。别看他什么都没做,却比干什么都重要。因为,在这个儿女众多的大家庭中,他作为一家之主,他们的衣食住行,农活安排,家务料理,儿女嫁娶,各种矛盾的化解,甚至于大家庭命运攸关的大事,都必将由他做出决定。并且都是在天亮之前和这几袋咝咝燃亮的平静的旱烟中从容不迫得出决定。每每看着一家人沉浸在自己做出正确决定后的欢乐之中,他感到高兴万分,激动不已。但是,他从未把这种情绪流露在任何人面前,以示炫耀,依然保持着一副任何事情没发生过的从容和自然。这使一家人以及街坊四邻都对他涌起由衷的佩服和敬重。因此,他更加珍惜和重视这种起早的习惯,而且一天比一天更准时。
今天,这位一家之主还是否照例有什么吩咐吗?
那边,咚咚传来的是罗大妈一阵阵匆忙又略带一丝节奏的忙碌的脚步声。她同样起得很早,也和老伴同样竭力地支撑着这个大家庭。但是,她不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也从未节外生枝地给这个大家庭带来麻烦和烦恼,而是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使这个大家庭和睦、团结、温暖、愉快。这是她一生最大的夙愿和满足。没有老伴的特别吩咐,一天到晚,她总是一个模式地做着早已形成习惯的家务。现在,她在做着一家人的早饭。
这时,一阵湿凉带着夜晚露气的晨风卷进院子,罗青海身体不禁为之一抖,及至从一种思索、恍惚的思绪中醒悟过来。他想起了今天必须要干的农活,不带一丝犹豫地在身后的马车上磕打掉烟灰,站起来,把烟袋装进褂子兜里,往西走了两步,朝着四儿子的房门喊道:“留根,起来运粪去。”
罗青海开开漆着银粉的铁大门,把院里的马车推到大门外右侧的粪堆旁。回头又从南墙根儿草棚里牵出膘肥体壮的枣红马,立住,爱抚地梳理了一下它顺脖垂下的乌黑发亮的长长的鬃毛。正要牵去套车,发现儿子屋里还没有动静,顿时火了,提高了嗓门:
“留根!还没起来!”
他这一嗓子虽说不是最后通牒,也绝不允许他在慢慢腾腾磨蹭下去。这腔调中的火药味儿,留根的老婆张凤云听的最真切。
“哎,留根,留根,你快醒醒,咱爹叫你呢。”她折身坐起来,穿上褂子,扣子没扣完,扭身一看,他还闭着眼没动弹,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轻轻喊道。又继续穿着衣服。
留根梦呓般地哼哼了两声,醒了。光着膀子迷迷糊糊坐了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一下胳膊,用手揉了揉还没有完全睁开的眼睛,掀掉毛巾被,慢条斯理地找出衣裤穿着。显然,他对父亲这么早喊他起来干活一肚子的不乐意。
“别瞎磨蹭了,咱爹都发火了。”老婆又催促了一句。
“玉蜀黍没收,运啥粪呢。”留根穿上褂子,扣子没扣,又拿裤子穿着,下床趿拉上鞋,这才提裤子系腰带,肚子里的不乐意也就自言自语了出来。
“你懂个屁!把粪提前运到地头上,堆放起来,这叫早作打算。省得后来活儿涌腚门子的时候没空捣腾!过日子,肚里没个小九九,过到猴年马月别想过好!”她穿好衣服,下来床,没好气地往一边拨拉了他一下,又使劲抖开毛巾被,才想叠起来,听他这么一说,把眼一瞪给他了几句。
“就你懂!”他腰带没系好,就被趔趄地拨拉到一边,急眼了。
“那当然!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糊里糊涂合着眼过日子不行了!干啥事都要精打细算,前思后想,还得带讲究的——”
“讲究?胡诌八拉扯!”
“你懂个屁!现在,种庄稼讲究科学技术;施肥讲究恰到好处;穿衣服讲究阔气、时髦;吃饭讲究好吃、营养;盖房子讲究亮堂、装饰;屋里摆设讲究豪华、气派,就连男人找老婆,女人找丈夫都得讲究钉对钉,铆对铆!”
“嗬,老娘们儿家,道道还不少呢!你说说,男人找老婆,女人找丈夫,咋着钉对钉,铆对铆?”
“男人找老婆,都找脸蛋好看的,脾气软乎的,会热乎人的;女人找丈夫,都找个头高的,腰里有钱的,会点儿手艺的!”
“那叫你这么一说,人家那些没本事的,就得一辈子打光棍?”
“这你别犟。鱼找鱼,虾找虾,老鳖找王八!”
“就你能!”
“啥能不能的。叫我说这就对了!我们当农民的也不能窝窝囊囊、邋里邋遢、土里土气一辈子,叫别人门缝里看人瞧不起!”
“哼!……”鼻子的哼声,表明了留根对老婆这番有表有理言之凿凿的话依然不服气。
“哼么哼!没吃饱咋着!”张凤云又瞪眼戗着他。还带着一股子步步不让的气势。
果真,他不敢哼了。但是,看那脸上紧紧绷着的表情,似乎内心在竭力压抑着不让气愤、憋气排出来。他不敢顶撞她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