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尾炎切除的第9天,扎根觉得身体恢复的不错,能下床提水、打饭个人照顾个人了。一早一晚,院外散散步,闻闻花香,听听鸟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抖擞抖擞精神,避开了嘈杂的办公室,还有这领导,那部门召开的可开不可开的会议,倒也清闲、惬意。当然也没少抱怨和唠叨了得此病的倒霉,但也有一丝庆幸:手术后几天不能下床,一日三餐,餐餐都是那云从家里亲自做好用饭盒送到床前,直至前天,好说歹说才谢绝了她。平时,他也曾多次当面谢绝和表示感激不尽,都被热情的那云以各种不便的理由挡下了。于是,送者无怨无悔,用者心安理得。不管怎么说,没麻烦家里来人照顾,这倒是实实在在的事儿。
他在医院食堂吃完晚饭,换上拖鞋,给值班的护士打了声招呼,遛弯去了。
出来医院大门,是一条水泥磨平的直南正北的宽敞大道。道两旁,大概是刚刚整理过的非常齐整的花草。往后是一根根吊着路灯的光滑的电线杆。再往后就是一块块方形交接的绿茵茵的地瓜、玉米田。轻风从路口、从田野里阵阵荡来花草的气息,田野的气息,携带着庄稼泛出的湿热迎面扑来,给人以醉人的芳香。
太阳落到山头上,桔红的霞光映红映亮了灰蓝蓝的辽阔天空,地上朦胧、薄雾似的水蒸气开始慢慢升腾着,扩散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座座山岭,近处绿树下的点点农舍,还有硕果累累的果园,一望无际的葱郁田野,都在晚霞、蒸汽的交相辉映下,沉思、宁静、若隐若现地舒展在广袤带有烟气的大自然里。
扎根对这一很久没有欣赏过的令人遐思的自然风光颇感兴趣起来,对身旁走来走去穿着白大褂子两手掏兜悄声细语散步的护士,搂腰搭背亲密无间谈情说爱的小伙子、姑娘们,仨俩一伙的住院老人,孝顺儿子搀扶着半身不遂病歪歪的父亲,干脆拿个马扎坐在路边聊天的老夫老妻,都没留意,他方步很稳地往前走着。这时,从前方箭一样驶来一辆摩托车,带着疾驶而来的惯性,吱地一声刹在扎根面前,才使他要被撞着似的愣怔怔地拉回来目光,要躲开。
定睛一看,是李二柱。
“二柱,是你!”扎根又惊又喜地说。
他两腿叉开撑住地,掀起头盔上的风镜,笑着说:“吓你一跳吧!”又拍了拍身后的驮篓,“我给他们送了一趟鱼,一看天晚了,超了个近路,在这儿碰上了你。”说着说着,无意中发现扎根的这身打扮有点特殊,仔细一看,又觉得不特殊,就是看着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扎根看着他这么瞧着自己,顺着他的目光,也低头看了看上下全身,没发现什么,“二柱,咋啦?”
他又抬起眼睛,目光落到他身后的医院上,清楚了。急忙下来打住车,又摘下头盔,不苟言笑地问:“二哥,你病了?”
“别一惊一乍的,好像我得了不治之症似的。你看,”他抬起双臂,不当回事地笑着说:“这不是没事嘛。”
“咋没给家里捎个口信,或打个电话伍的,省得二嫂在家惦记着你!”他以一个小弟的关心和爱护批评道。
“这话你说错了。说了才惦记呢,不说不知道才不惦记呢。”
“别笑了。二哥,你到底得的啥病啊?”扎根越是不当回事,他越不放心。有个最现实,最实际的问题他是非常清楚的,不是大病怎么会住院呢?
“你干吗非得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生病有啥奇怪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毛病的。”
“二哥,你别再给我破谜儿猜了好不好。”李二柱着急了,不耐烦地又像是生气地怪罪道。
“好好好,我老实坦白交代,”他幽默地笑着,又瞥了他一眼,“是阑尾炎。”
“啊!是,是阑尾炎!”李二柱睁大眼睛惊讶了。
“啊。阑尾炎咋啦?有文件规定,生病不能生阑尾炎?”他依然幽默地不当回事地说道。
“都动手术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把肝化肠子全割掉你就死心了。”他生气地数落道。
“如果不耽误人活命,把肝化肠子全割掉也不一定是坏事。起码是减轻了肚子的负担。这不好吗?”
“二哥——这事要叫俺大叔、大婶、二嫂知道了,不吓得背过气去才怪呢!”
“你说玄乎了。不就是在肚子上拉了这么一道口嘛。”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显示出很轻松的样子,“这一下好了,斩草除根了。永远不再复发了。其实,”他又像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讲解道:“我有阑尾,你也有阑尾,人人都有阑尾,这是天生的。阑尾发炎了,就成病了。咱俩今儿把话说到这儿,背不住有一天你也可能得阑尾炎。”
“净瞎扯。”
“是真话。”
“啥真话,你得了吧。”手术动了,病好了,不管怎么说,人好模好样地站在面前,总算平安无事了。李二柱不生气也不数落了,不满地看他了一眼,恢复了常态,关心地问:“哎,二哥,动手术那几天不能下床,你是咋过来的?”
“你是说吃饭吧。噢,都是那……”他差点把那云的名字说出来,一想到什么,话说了一半止住了。于是,他轻轻一笑平缓、自然地说:“这事你不用挂着。这是矿上办的医院,是专门为职工服务的,照顾得都很周到。提水、送饭,连被子都是她们铺,她们叠。这么给你说吧,凡是住院病人吃的、主住的、用的东西,都是院里的护士们去办。要不然,我不早就把你二嫂接来了。”
李二柱简单想了一下,相信了。
但扎根此时心中却感到一阵急速的跳动慌乱和不安。刚才那些言不符实完全扯谎的话,使他一下子把自己置身于虚伪、欺骗而又卑鄙的位置上。他动手术后那几天,那云不光给他做饭送饭,还给他铺床叠被,搀扶着他试探着下床在屋里迈步,舒筋活血。身体有劲了,而后又像妻子一样用四轮车推着他出去散心解闷,看花瞧草,诉说他关心感兴趣的话题,可以说无微不至。他那时只略微推辞了一下,便坦然镇定地接受了她如若妻子的关怀、照顾。现在,一站在旁人面前说起此事,就如同泄露机密似的遮遮掩掩回避实际。他怕什么呢?怕李二柱回去通风报信?怕妻子知道了哭闹不休?不,她哭,甚至委屈,再委屈也不过是泪往心中流淌,绝不会面对面与自己大吵大闹。他除了后悔之外,良心上受到了深深谴责,难道说自己又爱上了那云?那云也爱上了自己?那云不会!她不是因此事还曾经批评过自己吗?原因在己,他感到对不起妻子!
现在,他埋怨自己当初不该接受那云的关怀、照顾,但委实已晚了。
话又说回来,他也埋怨那云当时不该与自己走的那么近乎。你拒绝她也照来不误,你总得注意影响挡挡别人的眼吧。他突然感到心中平静、平衡了。那不过是心理上急于寻求的聊以**。他很早就以为那云的影子在自己的思绪中抹掉了,甚至忘得一干二净。但这几天,那云涌现出的关怀热情,一下子引起了他那熟悉的情感冲动。他又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样不加克制或者说克制也不坚定的决心,是在自己这一边重新升起的危险。他由此责备自己并严肃地质问:你为什么这么轻率、轻浮拿别人的感情开玩笑?之后他又感到可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呢?别人一表示出善良友好的笑容和热情,自己就立即往别处想,怎么能这样呢?扎根意识到了这一不应有的危险情感,并告诫自己:今后,要用同志之间的友好、纯洁情感去处理同那云的关系。
经过心理上的调整,他不那么慌乱不安了。及至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也难免有一丝对刚才遮掩、回避事实幼稚的自嘲。他在心中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