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簸着磨面的麦子,苗巧云唤着院里正在四处觅食的鸡,等一个个都飞跑过来,她又有意识地簸出些荡在前边带糠的麦粒,然后把簸箕放在身旁的条石上,往外挑着小石头、坷垃。一停,端起簸箕又要簸,抬头看见了怀抱孩子流着眼泪走进院子的文秋,
她先是一愣,随即端着簸箕就迎了上去。
“文秋,你这是咋啦?”她问。
她停住想说,又觉得难以启齿,忍住就快步进了屋。
在里屋就预感到事情不妙的罗大妈,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惊诧地看着文秋,又看了看她怀里抱着的孩子。
“文秋出啥事了?啊?”
苗巧云把簸箕放在院里的条石上,也走了过来。
文秋泪流满面地抽泣着。
“他欺负我。”她好像受了多大委屈,又抽泣了几下。
“是小昆?他咋欺负你了?正好好的,他为啥欺负你?”罗大妈又纳闷地问。
“他、他打我。”文秋说完,两行泪水扑簌簌地落在怀里还在熟睡的儿子身上。
“啥啊?小昆动手打你?他疯了是咋着,咋能动手打人呢!”罗大妈惊讶地看着委屈的女儿。
“打人?小昆他有屁不放想漏味不成!从哈尔滨回来,咱没挑他的毛病。找他的刺,他兔子的尾巴翘起来了!会打人了!他想给你立规矩,给咱罗家颜色看是不是?好,我到底看看他旱鸭子掉井里有几下子扑腾头!奓毛奓到啥程度!文秋,别怕他!不能让他牵着你的鼻子走!有你5个哥哥4个嫂子在,往后,他再敢动你一根汗毛,叫他走着进来,骨碌着出去!”
苗巧云一听就火了。那个姑嫂之间的亲情促使她气势汹汹火冒三丈上来就是一通责备小昆的话,对文秋在小昆那儿受得这个窝囊气,想必是一定要替她申冤、评理,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否则,将如同给她这个当嫂子的过不去。她也的确由衷地升起一片愤慨之情,小昆太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了!
她当然知道,夫妻间的争吵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也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大动干戈,或者她去为文秋撑腰,但作为嫂子,她怎么能熟视无睹,坐视不管呢?
“妈,先叫文秋住下,慢慢跟小昆算账!这一回,小昆不一步一个头跪着来求文秋,绝不能轻饶了他!”她又对罗大妈怂恿地说。
怎样处置惩罚小昆,罗大妈没有考虑,她却反而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感到有些蹊跷。两人从哈尔滨回来到现在,从来没有听说发生过口角,连无意中都没流露出彼此指责的话。今天,小昆怎么会动怒突然对文秋出手呢?再一看女儿泪流不止的样子,她又不得不信。
“原先,没看出小昆是这样的人啊。他怎么能打人呢?”她自言自语道。
“没看出来?妈,这打人还要学啊!原先,还没看出来小昆是正事不干的人呢,结果咋样?他不还是啥都干过。要给他干的坏事加在一起,叫他进局子吃两天都够料!”
罗大妈一脸愁云地想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文秋啥都没嫌他,他说跑就跟着他跑,他说踮就跟着他踮,还给他生了儿子,把家拾掇得像个样了,哎,他没学会知恩报德,倒学会得便宜卖乖,充起人来了!把嘴一抹,他成了皇帝的媒婆——功臣了!”她又是一番数落小昆的话。“文秋,你只管把心放肚里住下来,把他爷俩撂在家里,等小昆伺候不了他那个憨蛋叔了,就知道你是哪个庙里的神仙了。自会找上门来!”
“这,这样做合适吗?”罗大妈谨小慎微地看着坚决要替女儿出气的儿媳,心中有些顾虑。
“有啥不合适的。他打文秋就合适了?妈,到关键时候一说收拾小昆,你咋就舍不得了!他有胆量上虎山,咱就有胆量下龙海;他不怕打光棍,咱就不怕闺女嫁不出去!就是给他怄上了!”
“这样别人会笑话咱的。”罗大妈依然有顾虑。
“他小昆不怕丢人,咱就不怕笑话!这回处理不好,叫小昆扎个圈给文秋套上,立下规矩,动不动就朝文秋吹胡子瞪眼耍脾气,动拳脚,一辈子文秋就别想在他手底下翻开身!再说,文清还没结婚,到时候,李二柱也跟着小昆学,三天打,两天骂,姊妹两个轮换着哭鼻子抹眼泪地跑来给你诉苦,可有你断的官司了!”
罗大妈又没话说了。
“文秋,听三嫂的话保证没错。别心软。别想着这个挂着那个的,真闹翻了,谁也不挂牵你。现在的男人,结了婚连咋呼带吓唬,上来先唬着你,叫你以后围着他的屁股转。其实,都和程咬金一路货,三斧子过去,就屁招没有了!”
文秋默默地听着三嫂这一番所谓的深有体会,停止了哭泣,沉默下来。现在,她当然从情感上能顺理成章地接受这种安排,但从理智上又感到为赌气、解恨住下来怄几天气不回家欠妥当,不放心。因为二叔要照顾,小昆要干活,饭没人做,衣服没人洗,家离了她不行。又因为有了她才组成了这个家。
当面,她无从开口拒绝三嫂的这种安排,转念又使她清醒地认识到,抱孩子跑来就是要打谱住下,缓一步再说。现在没说出个长短就主动回去,那不是自找难堪吗?她犹豫不决地看她了一眼,声音不大带着一丝很难抑制情感的袒护说:“三嫂,小昆他不是这样的人。”
“看看,三分钟不过你就心软了。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这样的人咋动手打你?当老婆的就应该是男人出气的靶子?今儿不高兴踢一脚,明儿不顺心揍两巴掌,还反了他了!”苗巧云忿忿不平地数落给文秋听,又好像有所指地朝着某一个对象。
“哎,文秋,你们俩打架到底是因为啥事啊?小昆总不能不因为啥事就打你吧?”罗大妈收起思索的目光,神情忧虑地看着文秋,这会儿才想起来问起事情发生的原因。
只顾鼓励文秋下定决心绝不能心软的苗巧云,仿佛忽略了这件事,也以同样的目光看着她。
文秋看了看苗巧云,又看了看罗大妈,不想以实相告,仔细一想,又不能不以实相告,最后决定直说了。
“是,是因为借钱。”
“借钱?借钱咋啦?借了钱再还嘛,也不能打架啊。”
“借谁的钱?”苗巧云又接着问了一句。
文秋低着头,目光在胸前闪了闪,难为情地慢慢说了出来。
“是春生的。”
“春生?!”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罗大妈和苗巧云诧异地对视了一下,明白了。低眉垂目的文秋,凭借本能的情感已经清楚地感到了两人由此而发的目光对视的心理反应,继而,她又感到两人把代表各自立场的目光转向了自己。
首先开口说话的是罗大妈。
“你借谁的钱不行,怎么能借春生的钱呢?原先,你们俩的事在咱龙腾岭就弄得满城风雨,你再借他的钱,小昆心里能不犯嘀咕嘛。”她生气地埋怨道。
“是,是他给我的。”此时,倔强的文秋似乎认识到了自己在小昆面前言行的粗暴和过火,还有一丝原因在己的歉疚。
“他给你的你就更不能要了。”
“我没要,他撂下就走了。”
“那就给他送回去。没花的,给你爹要。为这事,你给小昆耍小孩子脾气,针尖对麦芒地一句不让,就是你心里没鬼,小昆也不往好事上寻思。”
“妈,叫我说,这心里没鬼就不怕小昆寻思。借钱咋啦?犯家法啦?哎,犯国法啦?啊?有千有万还得借人家百大万呢。谁敢说自己一辈子不借钱花?因为借钱就得往下道寻思?怀疑没好事?”苗巧云在一旁插话了。那意思显然是和罗大妈训导女儿的一番话完全相悖。
“巧云,不是妈不让文秋借钱,妈是不让文秋借春生的钱。”罗大妈又耐心地对她解释道。
“借春生的钱咋啦?春生不在家,连她爹妈的钱都能借。这借钱还挑人咋着?”
苗巧云当然明白罗大妈的意思,也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和罗大妈一起循循善诱地对文秋今天的此举予以解释和批评,甚至劝其回家,主动与小昆言和。这才是她一个当嫂子的真正所为。但她刚才的话,于情于理都是完全相悖的。她这样做,难道有什么意图吗?
“不是借钱挑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文秋和春生的那一档子事。就是小昆不说,她也应该注意、回避着点,甭说借钱了。”罗大妈极不赞成她的这一观点。
“回避,回避啥?妈,这话你就说错了。越回避越才寻思有事呢。那要传到小昆耳朵眼里,才出大乱子呢。”苗巧云板起脸有理有据地说,“再说,咱和春生家都住在龙腾岭,离着有一拃远,因为过去文秋和春生相好过,那往后两人就连面不能见?话不能说?甚至叫小昆和文秋搬出龙腾岭?”
“妈不是这个意思……”
“甭管啥意思,咱就偏不信那个邪,偏和春生见面,说话,借钱,叫小昆瞪着两眼看着干着急、干生气。就不信治不过他这个邪劲来!”她的话高亢激昂,俨然一派要和小昆针锋相对到底的气势。
“那不是越闹越僵嘛。”罗大妈担心忧郁地说。
“僵怕啥。有本事,有能耐,叫小昆使好了。不叫他尝尝光棍汉的滋味,他永远改不了这个脾气!哼,整天装得怪像,吃得怪胖,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鸟!”她依然振振有词尖酸、刻薄地说。
这时,文秋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巧云,不是我这个当妈的不叫你教训小昆,也不是我不留文秋住下,我是说咱这么一闹,小昆一时想不开,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个你不用担心,小昆心闶阆大着呢。他跳不了井,也上不了吊,死不了。他是啥脾气,我最清楚!”
罗大妈愁眉苦脸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苗巧云,沉默了。
“来,文秋,把孩子给我,先放在咱妈铺上睡下,有啥事以后再说。”苗巧云接过孩子,嘴角上露出了隐藏着什么目的的得意冷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