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的菜园里,苗巧云摇着辘轳,张凤云提着水筲,浇着硕果累累满地飘香的辣椒、茄子、西红柿,一边忙着一边说着话。
“三嫂,文秋咋又和春生扯到一堆去了?”张凤云问。
“叫我说这借钱是幌子,叙旧才是真情。”苗巧云把筲放到井底,直起腰冷冷地一笑说,“哎,你说,咱龙腾岭就他春生的钱好使?上边有香水,掰开能当俩花?哼,甭说小昆了,叫我这个当嫂子的都怀疑。”
“文秋不是说是春生给她的吗?”张凤云用袖管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这寡妇娘们掉在人家床上腰带,能公开承认是自己的?啊?”苗巧云看着她傻呼呼不解的样子,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不会吧。”
“这以前不会发生的事,现在都会发生了。”
张凤云似懂非懂地看了看她。
“你说,春生和小昆谁家富?”她收起笑容,有趣又不失认真的问。
“当然是春生家富。”她看了看苗巧云,不知道她的话什么意思,照实说道。
“春生和小昆论模样谁长得好看?”
“春生。”
“如果你是文秋,春生和小昆你嫁给谁?”她的这句话问的既严肃又认真,似乎并不是在打什么比方。
“这……”张凤云愣了愣,难为情地笑了,“三嫂,话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这么比,嫁人是缘分,咋能随便挑来拣去呢。”
“女人找丈夫就是挑来拣去,谁好嫁给谁。谁都愿意找个有本事的丈夫,一辈子吃穿不愁。我真没听说过有愿意找穷光蛋的,不愿意享福,找罪受。”
“是没人愿意找罪受。可这一码是一码,文秋不能跟别人比,她和小昆在学校就相好,感情深着呢。她和春生,那是后来的事了,不一样。”张凤云没有直接反驳三嫂带着某种情绪的话。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尽管文秋今天一气之下跑回了家,尽管小昆到现在尚未承认错误,表示道歉,她都不相信文秋会见异思迁,不念旧情,抛弃小昆,去嫁给春生。至于为什么,她搞不清楚。凭她一个当嫂子的心,她不希望两人妻离子散,家庭破裂。
“你敢说文秋就没想过嫁给春生?”苗巧云换了一种口气问。
“我……”
“你看小昆穷得叮当响,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嫁给他除了吃苦就是受穷,三辈子两辈子别想甩掉穷帽子。春生呢,接了班,进了城,成了正式工人,嫁给他接着就变样。要啥有啥,在家吃香的,进城喝辣的,一辈子威武、风光,死了都不抱屈。咱家二小姐她能不寻思?不眼热?”听口气,苗巧云非要张凤云接受她的这一见解,不然的话还要继续争论。
张凤云看了看她,那意思依然对她的话存有异议,想了想说:“我琢磨着文秋不会那样做。她如果真想嫁给春生,当初她就不会跟小昆去哈尔滨了。”
“那时候,她年轻傻拉吧唧的懂啥。小昆嘴又会说,一阵子迷糊汤糊涂水就把她灌晕了,跑出去,就属于他的人了。到后来,看看别人都混好了,才知道后悔了,上当了。”
“可文秋都有孩子了。”
“有孩子咋啦?孩子能拴住当妈的腿?这个年月,孩子有了孩子也不耽误离婚找相好的!”她目视着别处,紧绷起脸,嘴舌利索地说。
“你这么一说,文秋她真会变心嫁给春生?”张凤云半信半疑地问。
“这是早晚的事!”她干脆地说完,一下一下摇起了辘轳。
张凤云担心地发着呆。一会,仿佛想起了什么,看着苗巧云问:“咱爹能让她这么胡来吗?”
“咱爹不让的事多了。咱爹能当文秋的家?”她抬起脸反问道:“当初,文秋跟小昆私奔,还不是小包袱一提溜,跑了。等生了孩子再回来,谁还敢说不愿意?咱爹不是照样干瞪眼没咒念,一抹二胡擦不了了之。”
“真是这样,小昆,小昆这个家不是又完了嘛。”她提筲倒了,一股水流荡着极小的波浪,潺潺地流入菜园。她又把筲放进井里,关心地说:“哎,三嫂,咱这些当嫂子的应该劝劝文秋,为了孩子,为了小昆,为了小昆这个家,别胡思乱想了。”
呼噜噜噜,苗巧云利索地放开辘轳,一会,筲到辘轳停。她直起身体,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说:“就文秋那个小姐脾气,咱爹都管不了,她能听咱这些当嫂子的劝?再说,这婚姻大事不是闹着玩的,咱本来是一片好心,万一出个差错,捞不着吃狐狸肉,倒弄身臊。干脆,咱躲得远远的,不管不问,这样干净。”
张凤云看了看她,又耐心地笑着道:“要不,咱们就去劝劝小昆,叫他给文秋赔个不是,认个错,把钱给春生送回去。别再跟他来往了,这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嘛。就是文秋火气再大,总得给小昆个面子。两口子打架,哪有那么绝情的,一巴掌,几句话,说离婚就离婚了。”
“我说凤云,你吃饱了撑得是咋着!”苗巧云突然来气了,“一会劝文秋,一会劝小昆,他们开给咱多少钱,管这些乱七八糟狗撕猫咬的事!”
张凤云愣了。她没想到三嫂对这件事这么反感。
仔细一想,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错。也许是三嫂对两人有成见,难免说些发火冲动的话,总不至于不管不问吧。她又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三嫂,文秋和小昆咋说是有孩子的人了,他们抬杠也好,离婚也好,咱当嫂子的管不是啥过分的事,旁人也不能说啥。这事咱一家人都不管不问放起来,出了事不就更麻烦了嘛。你说是吧?”
“凤云,不是三嫂不愿意管,是这事不好管。”苗巧云瞥见了刚才她那发愣、思索的神情和改变说话的口吻,思绪中及至就产生了一套应对的措施,放平静了声音说:“如果春生有情,文秋有意,咱俩在中间插一杠子,坏了春生的好事,他不记恨咱俩一辈子才怪呢。如果文秋和春生真有那事,咱硬劝小昆低头认错,到后来再出了事,那小昆肯定会说咱俩和文秋穿一条裤子,合起伙来坑骗他,咱倒落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乍一听,苗巧云这番话有道理,甚至无懈可击。在她看来,也足以使张凤云放弃对两人思想工作的调解,任其发展。而实际上,张凤云的忧虑纯属杞人忧天,多此一举。气愤之下一走了之的文秋,从未说过离婚一词,连一句过头的气话在众人面前都没说过,怎么会出现苗巧云所说的那种情形呢?由此看来,都是这位颇有心计的巧嘴三嫂从中作祟,制造事端。
这一下,一心一意要尽嫂子责任的张凤云哑口无言了。她也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件事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毕竟文秋和春生曾经有过一段人们传的纷纷扬扬的热恋,毕竟小昆目前的条件在任何人的意识中和春生有天壤之别,仅凭在学校小昆和文秋那一点点单纯、幼稚、微不足道的感情基础,此时去扳回张凤云心目中为之努力的愿望,委实困难。她心中掠过一阵凄楚的惋惜。
她为小昆惋惜。
她也为文秋惋惜。
抬眼看着苗巧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要说两句。
“三嫂,我想过了,小昆如果是个懂道理的明白人,咱俩劝他,说他,他就应该知道咱俩不是坑骗他,是为他好,听话和文秋和好。”她说。
“小昆是个懂道理的明白人,他就不办这一出接一出丢人的事了。”她一脸的尖刻、轻蔑神情。“这一回,真要是文秋和小昆闹翻了,打离婚,咱不管都不一定肃静了——”
张凤云费解地怔了怔。
“三嫂,文秋和小昆打离婚,咱有啥不肃静的?”她问。
“两人离了婚,文秋肯定舍不得把孩子撂给小昆,娘俩一起过来,年巴半年再和春生结不了婚,那可就来麻烦了。孩子哭,大人闹,搅得一家人不安生。再过几个月,你再生个孩子,吱吱哇哇,叽哩骨碌,你就瞧热闹吧。人家文秋那是咱妈身上掉下来的连心肉,手捧着,嘴含着,疼不够,爱不够;你呢?当然也不是外人,咋说那是墙外藤上的瓜,得往后放放,人家吃饱喝足享受够,最后才能轮到你。等轮到你就光剩下骨头了,肉早被啃完了。还有个文清,找了个李二柱,家在腚门子上,两天一来,五天一趟,他们来了再吃再喝,临走随手拿点。姊妹俩轮番轰炸,你啥时候也占不先。你说这日子还有法过嘛。”她快嘴利舌但又带着一股子牢骚极重的情绪说。
张凤云看了看她,默默沉思住了。她的这一神情,早被机敏的苗巧云看在眼里,把目光故意移向别处,冷冷地甩补出一句:
“我看不分家这日子没法混了。”
好一番用心良苦的行动聚焦到了这儿。张凤云听了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抽搐。抬眼看着她那冷冰冰阴森森一意孤行的面孔,不知不觉地脱口说道:“你又要分家!”
侧着脸,苗巧云意识到了她这句话的意思。但她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使自己保持镇静,沉着耐心地把自己处心积虑的奋斗目标一步步稳稳地推向前进,直至实现。这次,她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作好了应付发生任何意外的充分准备。她要亲自出马。她也当然需要外援——张凤云的理解和帮助——最后和自己一道同心携力深入细致地先做好环节中的工作,别出岔子,别出麻烦。最后去面见罗青海和罗大妈。她也绝不强迫张凤云来援助,只要到关键时候她不投反对票或者说模棱两可的话就足以。
由于去年砸缸分家的闹剧遭到了罗青海极力反对和斥责,她料想到张凤云必定慑服于他的威严,不敢再和罗青海人见人,话见话。刚才的那句话就已经充分表明了这一切。现在,她知道要在张凤云面前必须做的是,让她心悦诚服地接受自己的建议,不再犹豫不决,顾虑重重。这样,就算做好了分家前的铺垫。
她转过脸来。
“凤云,不是我故意闹分家,是这个家真不能再呆下去了。今天出这事,明天出那事,把咱妯娌几个弄在里头,揉过来揉过去,不死不活的这叫过得啥日子啊?”她略放平静了口气说。
事实都一幕幕摆在眼前,张凤云当面或者在心里都很难说出苗巧云的话言不符实,连一丝言语过分的反感都没有。当然,苗巧云这种拉拢人的智慧,张凤云没有也是她想不到的。
“三嫂,这一年多来,是事没少出了,不管咋说都过去了。现在,文秋和小昆又在闹别扭,咱再插一杠子闹分家,好吗?”张凤云平静、忧郁持中立立场地说。
苗巧云感触出了什么,即刻也就知道了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用什么样的情绪适应什么样的气氛最合适。
“我也觉得不好,咱有啥办法呢?今天不分,明天不分,啥时候分呢?咱这些当儿媳妇的等到头发白了,儿女大了还没个自己的家,还叫公公婆婆管着,自己连个说话算数的权都没有,那咱自己生儿育女、过日子图个啥呢?”她端正了一下站立的姿势,用一种和蔼可亲的神情,镇静、从容、心平气和、讲道理地说道。
她知道,讲道理是让人心服口服切实可行的重要途径。
张凤云默默地看了看她,没说话。
“图嫁到他罗家受人管?啊?”
沉默。
“你看咱大嫂,孩子都上初中了,再过几年,儿子中娶媳妇闺女中出嫁了,大嫂还在家当儿媳妇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也许是因为气氛的需要,她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不满情绪。
沉默。
“再说你,不分家得给他们推一辈子车,拉一辈子磨,一分钱捞不着,白忙活。分开家,留根在外拉脚挣钱,你在家看孩子种地,一家三口想咋着就咋着。”不知怎么搞的,她的心情突然愉快舒畅了起来,“今天炒咸的,明天煎淡的,连炒带煎吱吱啦啦谁也管不着,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热热呼呼,自在、自由、享福。”
沉默。
“现在,老头老太太身体都那么结实,再活个二十年三十年的没问题。咱如果不老早地张罗着分家,把咱这几个当儿媳妇的都熬下去这个家也分不成!”
“那咱爹妈再不同意咋办?”张凤云抬起思虑略带担忧的眼睛看着她问。
“这回,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她脸色冷漠斩钉截铁地说。
张凤云一下怔住了,看着这位决心铤而走险的三嫂,不知道她如何面见一向阻挠分家的公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