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着,“吁——”的一声,马被人喝站住了。
留根隐约听见像个女人的声音,纳闷地睁开眼,坐起来转身一看,是大个子媳妇。火上来了,立即摸起皮鞭站了起来,说道:
“大个子媳妇,你想干啥?快松开我的马!我就知道好狗不叉路,赖狗叉大路!”
“哎,留根,我可没照着你说三道四拉你的不济吧,你张嘴就骂人?”她松开马缰绳,往前走了两步,挺着挨骂百遍照样不急不恼的脸问。
“我不骂好人!”
“留根,这话说对了,你嫂子我可不是坏人。来龙腾岭这么多年,不偷不抢、不拉舌头、不偷养野汉子、没把谁家的孩子抱井里,丧良心,没在咱龙腾岭老少爷们姊妹娘们眼里落下半个‘孬’字,这你还不清楚。”大个子媳妇用一种正派、正经、自我赞赏的口气,把坏事说得都与自己毫无关系。相反,自己则俨然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难道留根不清楚吗?他一清二楚,现在他绝没有那个心情对她往日的言行逐一核对、验证,然后给予名不副实的辩驳。
“屁话少说。有啥事?”留根不耐烦了,瞪看着她问。
“留根,帮嫂子个忙。”大个子媳妇依然笑容满面地说。
“帮啥忙?”
“我割了一篮子草,实在背不动了,用你的马车帮我拉回去。”
留根光顾了发火,没发现她身旁的草篮子,听她这么一说,伸脖子往那儿瞥了一眼,竟然同意了,“弄上来吧。”
她随即讪讪地笑了。
“留根,我割了一上午的草,午饭还没吃呢。一点劲儿没有,弄不动,你下来帮我弄上去。”
“你咋有劲弄到这里来的?”尽管嘴上不乐意,他还是跳下马车,把草篮子扔到马车上。
“这你叫得怪亲热,用着我了吧。”他朝她翻了一下白眼,“你也上来吧。”
“留根就是好脾气,好心眼!”她夸奖着爬上了马车。
“闭上你的臭嘴!”留根瞪眼骂道,带气地抬腚坐上来,没用撵,枣红马会意地走了起来。
大个子媳妇闭嘴不说了,留根气消了。发完脾气,他心情舒坦多了。也许是他起初并没生什么气,只不过是瞧着她不顺眼,心中就来气。来气也不生气了,给这种女人生气不划算,何况自己是快当爸爸的人了。那是有过决心的。有决心就该有行动,言行一致,说话算数。和她这么坐在一块又骂又嚼,搅了自己的心情,也有损于做爸爸以后的形象。
都闭嘴不说话,他反倒觉得寂寞了。把双脚提上来,依靠在车箱上,抱起皮鞭,眼睛一闭,小曲一哼,摇头又晃脑,他高兴了。
闭嘴沉默的大个子媳妇,坐在车上轻松自在,自然没把留根刚才那一阵骂嚼连天当一回事。听他哼起了小曲,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仿佛刚才什么事没发生过。再仔细一打量,嗬,留根变样了!衣裤整洁,新鲜,干干净净的像走亲戚。突然穿新衣服看起来有些别扭,但毕竟比以前大大咧咧邋邋遢遢不修边幅的样子好看。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哎,留根,我打老远就听见你躺在马车上唱大戏,啥事这么高兴啊?”她笑着问。
“大个子媳妇,这回还真叫你说准了,是大喜事儿!”留根马上睁开眼,转过身来,看着她兴奋不已地说:“上个月,我拉沙的时候,在路上碰上了一个相面的干巴老头,让我捎他一段路,他说给我相一面不要钱,我答应了。你猜他说啥?他说我长得一看就带着个福相,一定大富大贵!当时我就笑了,”他晃了晃手中的皮鞭,“大个子媳妇,就凭我这皮鞭,赶马车的材料,还是福相?大富大贵?简直笑话!他一看我不信,后来,他又说我三十而立,必有贵子,我当时更不信。可是,我现在这么一琢磨,还真他娘的神了!真叫那个干巴老头说准了!”说完,他摇头笑了。
“这么说你有儿子了?”大个子媳妇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那当然!”
“八成是拾来的吧。”
“拾来的?是我老婆怀的!没想到吧?”他看了她一眼,喜不自禁又带些陶醉地在空中打了个响鞭。
“凤云怀孕了?”大个子媳妇愣了愣神,似乎在想着什么,但并没有感到惊喜,而是由衷地感到有些突然、蹊跷。
“这还有假!再有8个月,”他伸开两指,比划成“八”字形,“我就有喊爸爸的了!如果是个双胞胎,我就有两个喊爸爸的了!俗话说,人有好心,就有好报,一点不假!我用马车拉你回去,这就是好心,老天爷爷叫我老婆怀上孩子,这就是好报。不管咋说,我罗留根不是老绝户了!”
“你可真有福气!”大个子媳妇也高兴地笑了。那笑容似乎并非为留根而高兴,而是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居心叵测的狡黠。
“那当然!黑夜搂着老婆睡,白天抱着儿子玩儿,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儿子长大了,在弄个官做做,不用说,我这个当爹的就得大富大贵!”
“这儿子英雄当爹的也是好汉!”
“你这句还像个人话!”
“你可真有本事,不声不响就有儿子了!”她不无讥讽地又奉承了一句。
“不声不响办真事,这才叫本事呢!别看我表面上大大咧咧没心没肝的,像个大老粗,其实,我肚里麻花多的是!不露示!才结婚那两年,俺老婆没孩子,有人笑话我,看不起我,现在咋啦?想看我罗留根的笑话,大个子媳妇,下辈子吧!”
“是,是。”
“等俺儿子生下来,我套上大马车,拉着俺老婆、俺儿子,围着咱龙腾岭兜它两圈风,!让全村的老少爷们看看,都替我高兴高兴!”
“我说留根,哪有套大马车兜风的,骑上摩托车兜风那才叫阔呢。”
“你这叫半夜里吹箫——不懂笛。套大马车兜风有套大马车兜风的好处。马车两个轮子,加上马的四条腿,走起路来稳当,颤颤悠悠像坐轿。有人要看俺儿子漂亮不漂亮,我一拉闸就停下,方便!”
“是这理,是这理。”大个子媳妇笑着敷衍道,突然一皱眉头,“哎,留根,你给我扯了大半天,我有点纳闷了——”
“纳啥闷?”
“你老婆不是不能生育吗,你刚才咋说她怀孕了?”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俺老婆那是糊弄我的!她呀能生孩子!”留根依然异常兴奋,笑着说道。
“我咋没听凤云说过啊?”
“我这个当丈夫的她都瞒着,她能告诉你这个无线电话啊!”说完,他瞥了她一眼又笑了。
“那她瞒你干啥?”
“她怕我憋不住呗!”他用老婆昨天晚上那句话回答了她。
“这事就这么简单?”大个子媳妇察颜观色地看着他,玩笑又不失认真带点试探的口气问道。
“我老婆怀孕有啥复杂的。我老婆我清楚!心里有数!”留根不带一丝考虑地连连拍了几下胸膛,脱口而出道。
“你真有数?”她接着追问了一句。
“大个子媳妇,我说你她妈的中邪了是不是?我种的地我会没数?”留根一下明白了她的话指的是什么,也当然了如指掌她大个子媳妇好拨弄是非捕风捉影的习性,于是恼火地骂着,掩饰着,再一看她那个厚脸无耻的样子,又笑了,戏弄道:“我没数,你有数啊?啊?哈!……”
“不,不是。我是说你就没觉出来这里头是不是有点啥问题——”看着留根得意放声的发笑,大个子媳妇以为他没听出自己话中的弦外之音,掩饰住被戏弄涌上的尴尬情绪,脸上立即露出了那种不怀好意的讪笑说道。
“问题?啥问题?”留根不能装聋作哑了,勒住马,逼视着她质问道。
“啊,没、没、没啥问题,我随便说说。”车一停,她有些害怕了,急忙掩饰道。
“你是不是听到啥风声了?”
“我、我、我没听到啥风声。”大个子媳妇看着他那双充血发着凶光的小眼睛,畏惧地往后挪着身子,不敢说了。
张凤云的突然怀孕,使大个子媳妇不由得想起了两个月前在路边拔草亲眼目睹的一幕:进村的路上,张凤云坐在铁牛拖拉机上,两人又说又笑,又打又闹,甚是亲昵,至于说些什么,没听清楚。当时,大个子媳妇并没在意。现在,当她听留根说老婆怀孕了,她那个敏感而又富有丰富联想的大脑,得出了一个别人未闻的肯定结论:张凤云怀孕绝没有这么简单。
“说——!”留根跳下马车,发疯似的怒吼道。
“我、我说,我说出来怕你架不住。”大个子媳妇吓得浑身筛着糠,出溜下来,隔着马车和留根对面站着,两眼盯着他,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怀疑你老婆怀的不是你的孩子!”
“放你妈的狗屁!”留根猛兽一样暴怒地骂道,“她怀的不是我的种,是谁的?快说!你如果说半句瞎话,我、我、我他妈的抽死你!”“啪”地一声,他朝地上凶狠地打了一鞭,地上立即起了一道白色的鞭印。前头的枣红马吓得仰了一下头。
大个子媳妇恐慌不安不知所措地左右躲了躲,站住了。
“留根,你别发火,我是给你闹着玩的,你千万千万别动鞭子!”
“快说!”他抖了一下手中的皮鞭大声怒吼道。
“留根,你千万千万别动鞭子!不是我愿意说的,是、是你叫我说的。”她的眼珠子紧紧盯在留根手中的皮鞭上,颤栗着身子照实说了,“两个月前,我在路边拔草,看见张凤云坐在铁牛拖拉机上,两人又说又笑,挺亲热——不过,我不知道他俩干没干那事……”
“别说了!”留根咆哮如雷地打断了她那不堪想象的叙述。
大个子媳妇浑身哆嗦着,连忙申辩着:
“留根,这事你没亲手逮着,我也没亲眼看见,出了事不能赖我!”她又安慰地说:“留根,捉奸要捉双。没有真凭实据,就当没有这回事……”
“你她妈的给我滚!滚!滚——!”他跳下马车,提起她的草篮子扔了下来,“去你妈的!”
大个子媳妇害怕地躲闪着,试探着走过来,提起草篮子,歪斜着身子跑走了。
留根低垂着头,站了一会,恼羞成怒但又无处可发地纵身跳下马车,怒不可遏地抡起皮鞭,一鞭接一鞭凶狠地朝地上抽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