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刚才对李萃萍不生育产生的忧郁、怜悯情感,留根现在心中依然沉甸甸的,不能平静。在黑暗中无聊地看着模模糊糊的房顶,又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但却毫无困意。最后,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一会,不知为什么,又被老婆突然怀孕的喜悦簇拥着,翻过来调过去,无法入睡,他失眠了。这种喜悦的簇拥越来越强烈,及至,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儿子儿子,儿子再有几个月就要呱呱落地了。老天就是有眼,不绝贵人的后!谁作孽谁才绝后呢!他胡乱琢磨着,乐在心里,笑在脸上。同时还不住地暗暗嘱咐自己:快当爹了,不,应该叫爸爸,不能再马马虎虎糊糊涂涂过日子了!有儿子就有奔头了!出门在外,穿着打扮,一举一动,不能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了,该有个大人样了!也完全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大模大样地走在街上,不比任何人矮半截了!
那心情,他如同得到了儿子。
立起身,面朝外了。一会,影影绰绰一个浓眉大眼又白又胖的小男孩,赤着藕节般的四肢,戴着红布兜兜,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长命锁,嘻笑着,口齿不清地喊着什么,迈着不太成熟的步子,摇摇晃晃地朝留根走来。留根故意往后抽着身子,等他伸手扑倒过来的时候,一把抱了起来,高兴地晃着逗着亲着,举在空中用头顶着,左看右瞧,爱不释手。一高兴笑出了声,惊醒了,睁眼骨碌坐了起来,掀掉毛巾被,拉开灯,眨巴了几下眼睛,啥也没有了,用手又擦了擦,还是啥也没有,原来是一场梦。
张凤云也被惊醒了。随后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急忙问道:“留根,咋啦?做恶梦了?”
“做啥恶梦,是好梦!”看着老婆吃惊的样子,留根乐滋滋地说。
“好梦?啥好梦啊?”果真是做梦的事,她放心了,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你猜猜?”
“三更半夜的,猜的哪门子梦呢。我不猜,快睡觉。”她盖了盖毛巾被,想躺下睡觉。
“哎……老婆,起来起来,你不猜我告诉你。”他笑哄着扶起老婆,“我刚才梦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大胖儿子!戴着红兜兜,脖子上挂着长命锁,两个肉头头的下胳膊,颤颤悠悠,颤颤悠悠地摇摆着,”他抬起胳膊,学着梦中儿子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笑着朝我走过来!我一把抱起来,仔细一看,那眼睛、眉毛、鼻子、胖嘟嘟的小脸蛋,帮你,也帮我!我一高兴,梦醒了,啥也没有了。”他失望地摇头叹息道。“这样的好梦我真想再做一会!真他娘的怪,好梦就是不长!……真可惜!”
“那是你想儿子想的。”张凤云也被丈夫梦中的情景激起了兴趣,看着他说道。
“光我想儿子,你不想啊?”留根拉脸呛道。
“咋不想啊。光想顶个屁用!酸枣不熟,不掉屹节。这生孩子急不得!”
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留根不急了。但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明天这个天大的喜讯怎么往外说呢?
“哎,我说,你怀孩子的事,明儿个咋对爹妈他们说呢?”他问。
“先不能说。”
“不说怎么行!”
“为啥?”
“为啥?你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像皮球!坐不敢坐,站不敢站,啥活干不成,不说他们也会知道。趁早,晚说不如早说,早说不如大声往外广播!让咱一家人都高兴高兴,也让全村人知道知道,在过几个月龙腾岭又多了个小龙羔!咱爹妈又多了大胖孙子!你的身价一下子能提这么高!——”他兴奋地抬手比划着。
“净瞎扯。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提高啥身价。”她听了心中高兴,嘴上没说。
“哎,这女人生孩子和女人生孩子不一样。结了婚,女人按时把脚生孩子,不是啥稀奇的事。你连着几年没动静,不声不响‘窟咚’一家伙突然冒出个孩子!哎哟妈呀,咱龙腾岭还不像地震一样!我留根也显得有能耐了!”
“看把你高兴的!”
“那当然!有儿子谁不高兴啊!”
“啥儿子儿子的,这才有了点动静,是带把的不是带把的还不一定呢。”
“老婆子,这你别犟,我说是带把的就是带把的,我种的地我有数!我留根就是有这福气!”他手拍着胸膛,得意地炫耀道。
“别吹了。说正经的,明儿你咋告诉咱爹妈他们?”
“这你不用管了,包在我身上了!我亲爱的媳妇、老婆、孩儿他妈,你就等着做月子,给我生儿子吧!来,拉灯,睡觉!”他一把抱住老婆笑闹着躺下了。
第二天,留根就早早起来了。不用说,是老婆怀孕的事使他睡不成觉了。就像他昨天所想的那样,当爸爸了,不能天天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了。一起来,就开始对镜子打扮。说打扮其实很简单,从衣橱里挑出两件干净像样的裤褂,对镜子穿好,最后还用老婆的梳子整了发型,一切焕然一新了,这才迈开带点斯文的方步满意高兴大模大样地走出了房门。
给马添了些草料,他又捞了一筐青草晾上,转身又扫了扫稍乱的院子,都收拾干净利索了,该套车了。今天,发根安排他给村西小张庄准备盖房子的老石匠张老汉送几趟沙,说是拉完就结账,不拖不欠,他高兴去。
老婆怀孕了,他更高兴。一上午劲头特别足,皮鞭甩得啪啪响,马车赶得呼呼跑,来去一溜风,一趟又一趟。拉完结了账,张老汉老两口感激不尽,留他吃午饭,他二话没说住下了。4个菜1瓶酒,一会一扫而光,嘴巴一抹提鞭就走。他这样匆匆忙忙不为别的,老婆怀孕的事还没告诉父亲呢。他怎么能不慌慌呢!
路上,他坐在车上摇鞭喝马异常高兴,满脸放着酒力上撞的红光,还感到浑身有些湿痒的发热,敞开胸膛,揪起褂子扇着,凉快舒服了。眯起眼睛,哼起小曲,手晃鞭子打着节拍。马累车慢了,他睁眼催马打了一个响鞭,小曲哼了半截,扭脸看见了路旁不远处坐在树下放羊的父亲。立即跳下车,喝住马,拿鞭子走了过去。
“爹!”
“啊,这么快就拉完了。”罗青海手里端着烟袋,抬脸看了一眼汗津津的儿子,慢吞吞地说道。
“拉完了!”他想起张老汉老两口的热情款待,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笑着说:“爹,拉完沙人家过意不去,留下我喝了两盅!”
“噢,你赶了一上午的车,挺累的,回家歇歇去吧。”
“爹,天这么热,你坐车也回去吧。”
“羊没吃饱,我再待一会。你先走吧。”
留根没走。老婆怀孕的事在他心里快憋不住了。他原先想好了一口气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让父亲分享一下老婆怀孕的喜悦。真站到父亲面前,话又无从开口了,一个人只顾独自高兴地傻笑着。
“爹,有件事,我,我不知道该咋告诉你!”他又笑了,“说出来,你准高兴!”
“有啥事就直说嘛。有啥不好说的。”罗青海看着高兴的儿子催促道。这时候,他当然不会想到结婚好几年的儿媳怀孕了。他也认为,张凤云永远不生育了。
“可,这事,这事……”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高兴地硬是说不出来。
“心里咋想的就咋说,爹又不是外人。”
“这事我在路上都想好了,来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好好想想。”
“爹,它是这么回事,凤云她……”他又笑了。
“凤云,她,她咋啦?”罗青海看着儿子喜形于色吞吞吐吐的样子,知道不是什么坏事情。
“凤云,她怀孕了!”留根笑得满脸通红,眼泪下来了,猛地把老婆怀孕的事说了出来。
“凤云她真怀孕了?啊?”这位父亲听了高兴得呼吸都有些急促了,激动得颤巍着身子站了起来。
“爹,凤云是真的怀孕了!”
“她啥时候告诉你的?”
“昨儿晚上。十有八九还是儿子呢!”
“先不管是儿子是闺女,有了孩子,你们俩就多了个说话的!”罗青海替儿子高兴,自己也高兴,又多了个喊爷爷的,怎么能不高兴呢!一停,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对了,快回家给你妈说一声,叫她给凤云买几斤鸡蛋,还有白糖、红糖、麦乳精、蜂王浆……补养补养身子!”
“嗳!”他答应一声,撒腿就跑。
“回来!叫你妈把咱那个老母鸡杀了,熬点汤给凤云喝!”留根刚跑出去不远,罗青海叫住了他。
“嗳!”他撒腿又跑。
“回来!回家告诉凤云,沙场的活别让她干了!千万别忘了!”罗青海还有不放心的,又叫住嘱咐道。
“知道了!”
啥都嘱咐周到了,罗青海看着儿子赶起了大车,心中踏实了。
在兴头上,留根打着旋在空中掴了几个响鞭,枣红马也似乎懂得主人此时的心情,仰头迎风甩摆着脖子上长长的鬃毛,四蹄踏响,有节奏地飞快走着。这脆响的蹄声,犹如欢快动听的音乐,震动着他的耳膜。一阵凉风掠过,酒力上撞,浑身麻酥酥、醉陶陶的愉快舒服。他用手抹拉了一下胸膛,觉得略有一丝疲劳,但绝无困意。放下皮鞭,纵身上来躺在了车箱里,微闭上眼睛,颤悠着,颠簸着,让太阳尽情地晒着,暖洋洋的,爱唱的通俗小曲又哼在嘴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