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发型师似乎不太敢相信,反复问她是否确定剪短,她只是轻笑着回答:“是。
然后便听到刀锋割断头发的动静,她努力听,竟然发觉声音干脆,似枯叶被骤然踩裂。再听,又觉得沉闷,似女声低泣呜咽。很快就有发丝散落在周围地面,长长短短的,或疏或密或卷曲,一团团,一簇簇,像黑色的棉绒花,开在亮堂的地板上。
间或有碎发擦着她的脸落下来,落在她胸前洁白的围布上,落在她的双脚边上。剪额发的时候,更多小碎发落在她的鼻翼上,睫毛上,整张脸都有一种毛茸茸的痒。她不由自主的闭了眼,等到再睁开,已是一头贴耳短发。
她看着镜中自己变成一个陌生人,不知不觉的呆望了许久,如果连容貌也改变,他们就会更快忘记她如今的模样吧!
翌日,席小凌到达约定的地方,正好是下午一点。
抬头即见右边墙上木刻的“隐居”二字,大隐隐于市,这样的闹市,一方这样悠然自得的宽深院子,砖墙瓦顶,潺潺流水引路。不单是大隐,更显得极雅。
刚到院门口,已经有人迎了出来,侍应生穿一身黑色棉质套服,一进到门里面,即刻闻到一股茶香。她原本还是有些怯的,不知道为何,闻着这缭绕的清香,满眼绿植青葱,一处处看似无意,却道法自然的桌椅陈设,内心不由得镇定了几分。
她被带往最里面的一间,侍应生停在门口,伸手轻轻叩门。木门上方雕着一朵镂银的莲花——芙蕖。
“请进”一个极动听的女声,自门内响起。
席小凌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侍应生浅浅一笑,才走进去。房间里全不似普通做派,俨然一间旧时大户人家的厢房,原纹实木桌椅,雕花木格的内饰,一室古色古香。
沈婉茹一头棕色卷发,墨绿色连衣裙,包裹出一副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她正倚在华美的长窗前,右手端着一个绘着浮雕的白瓷杯,似刚品过一口茶。
这场景像极了民国时期的旧电影,女主角凭栏听雨,闲看庭院花落花开,云卷云舒,一晃经年,美人如初。
听到身后的动静,沈婉茹适时的转过身来。
上次在报纸上,席小凌只觉得她五官精致,眉目生姿。今日见到,更以为美艳,有一种明媚迫人的气质。她顿时就有一丝慌,不自觉的想低头。
沈婉茹对她大方一笑,对着房内一张榆木圆桌伸手示意:“席小姐,你好,请过来坐!”
桌上茶炉,茶洗用具,一应俱全。席小凌点了点头,落脚无声,数着步子过去。
沈婉茹在她对面坐下来,亲自动手煮水、洗茶、沏茶,然后为她倒上一杯,笑着说:“不知道席小姐的口味,索性我自己做主了。”
席小凌伸手端起茶杯,这才看清杯身雕绘着几朵茶花,白瓷温润如玉,茶香氤氲着浅薄的雾气。她一时有些头晕,闷闷的,像极了感冒的前兆。
她也未道谢,只低头浅浅的饮一口,入口即是苦涩,极苦之后的回甘,含蓄在唇齿之间。
沈婉茹一直保持着笑意,娴熟的冲洗着茶具。她的妆容无可挑剔,白皙无暇中透着淡淡的红润。隔得近了,越发看得分明,这种美是健康的,热闹的,如花颜明媚。
席小凌只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很熟悉,仿佛似曾相识。她轻轻放下茶杯,缓缓抬头:“既然我已经赴约,沈小姐可以不必再安排人每日到沫色里去。”
听她这么说,沈婉茹手里的动作丝毫未有停顿,面上却换了一抹客气的笑:“看来是我唐突了,还请席小姐,不要觉得困扰才好。至于我让人买来的那些衣服,席小姐也不必担心,必然有合适的去处。”
席小凌坐在那里,低头不语。过去一个星期,每天都有人到沫色里挑20件衣服,现金付款然后带走。直到第八天,那人照例挑了20件衣服,现金付款,却提出将商品速递上门的要求,签收人是沈婉茹,地址却正是荣欣大厦的总裁办公室。
沈婉茹用这样的方式,让她避无可避,只能赴约。
她是赴约的人,自然不急着说话。
沈婉茹抿了一口茶,轻轻将那只白瓷杯,放回了茶盘里,又往茶炉里添了水,掷下开关。隔了一会儿,才正眼看她,从眉眼到下颔,从头发到坐姿。
席小凌分明感到她的目光,全不似先前的那般蜻蜓点水,而是一种仔细的打量。她一时又想起了昨天剪去的长发,只到现在也不习惯,肩膀上空落落的,极不自在。
沈婉茹仍然笑着,不疾不徐的说:“不知席小姐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照道理,是不该在这种时候约你出来的。小产也要坐好月子,如果休养调理不好,日后吃亏的总还是自己。”
席小凌想不到她会说这些,一瞬间分寸全失,盯着那只渐渐烧热起来的茶炉,心头却一阵阵的发寒。
沈婉茹伸手撩了一下头发,转眸看她:“其实有些东西,失去了也未见得全是坏事,如果得来不合时宜,倒不如失去。”
她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以为自己应付得来。却不知,人家三言两语,就能令她局促难堪,毫无躲闪的余地。
末了,沈婉茹特地加了一句:“席小姐,你说呢?”
人被逼到极致,反而会更无畏,这样的约见,原本也不会是不痛不痒的闲话家常,她早就预料到了,不是吗?
席小凌心中一动,迎着沈婉茹的目光,绽放一笑:“得与失,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沈婉茹似微怔了几秒,很快就恢复过来:“席小姐一看就是通透的人,那么我也不兜圈子了。不管以前怎么样,以后,我都希望席小姐不要跟不相干的人,再有任何牵扯。当然了,我也会管住身边的人,不至于给席小姐带去困扰。”
沈婉茹言简意赅,话说得客气,却半点儿也不容忽视。而她的神情,分明像是在解决一件小事,一个小麻烦。
席小凌终于想起对她的熟悉感,是来自于哪里,原来是跟那人一样的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气度!
果然,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她维持着一丝虚笼笼的笑意:“现在是沈小姐自己更困扰,不是吗?”
沈婉茹脸上分明闪过一丝不悦,不自觉的挺直了背脊,反过来问她:“看来,席小姐是有不同的意见了?又或者是其他的要求?”
茶炉里的水开了,炉口喷涌着一道翻滚的白气。见她低头不动声色,沈婉茹动手添水续茶。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只听见倒水,洗茶,还有茶盖开开阖阖的声响。沸水激荡着瓷器,由空渐满,细瓷相碰,响声入耳。
席小凌如鲠在喉,声音仿佛是硬挤出来一般:“我只是觉得,沈小姐不能每次一有困扰,就到沫色里去找答案。”
沈婉茹眸光一转,并不看她:“或者席小姐可以关了沫色,到一个我们打搅不到的清净地方。席小姐既然学设计,大可以去国外进修。至于这里的损失和费用,都不是问题。”
席小凌又想起那天在凯悦,那个人也对她说:“离开这里,我可以送你去任何地方,你可以去国外继续学设计。”
这就是心意相通?
明明早知如此,仍然不可抑制的心灰意冷,整个人如立在海水中,潮水涨上来,没过小腿,接着没过膝盖。而她只能呆在那里,周身寒凉,连唇齿都仿佛被冻住,只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久到一杯茶凉。沈婉茹并不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耐,只是不再煮水添茶。她姿势优雅的将一杯茶喝完,而后轻轻仰靠在椅背上,安静的等着她。
席小凌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缓:“沫色和我,实在不必劳烦沈小姐这样费心。如果我有意,即便关了沫色,离开了这里,又有什么做不到?如果我无意,就算是迎面相逢,又能做些什么?沈小姐的困扰在于自己的心,并不在我。何况沈小姐看重的,也许正是我不在意的。如果是这样,沈小姐岂不是自寻烦恼?”
沈婉茹眼神微挑,目光似疑惑,面上却似笑非笑:“一直以为做设计的人,内心丰富却不善言辞。今天席小姐,倒是让我有些改观了。说到烦恼……男人,现如今还有哪一个是历史清白的,我还不至于为了一星半点的小事儿,就要刨根问底。只是,有些事情,既然机缘巧合知道了,总归要弄个清楚明白。席小姐今天话说的笃定,就不知日后做不做得到,言行一致?”
席小凌看着杯底舒展交叠的茶叶,细长如新芽:“沈小姐如果还是不安心,不如帮我一个忙?”
沈婉茹似有一瞬间的思考,眼底闪过一丝晶亮,随即回答:“席小姐,请说。”
席小凌就着茶盏喝下,茶凉透了喝起来越发苦,即便后有回甘,入口入喉那一刻的苦涩,才是味蕾最直接的感受。
“日后,不管沫色的主人是谁,都请沈小姐不要过问,也不要为难,可以吗?”
她赶忙去扶他,却被他身上的热度惊得慌了神,只知道连声高喊医生,医生快来。
荣劭卿当时如果尚有意识,一定会有些许失望,堂堂远东集团的接班人,他千挑万选的结婚对象,竟然与一般女人无异,丝毫不顾及形象,扯着嗓子尖声叫唤。
她竟然有些后悔了,如果那天没有去医院看他,没有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倒下,没有听见他昏迷时反复喊着的那个名字。她就不会去查证,如果不曾了解,便也不会如今日这般,一步步试探利诱。
原本她有十足的把握,既然是谈判,无非看筹码多少,利益足不足够。
当她转过身去,看清门口站着的来人,一头毛茸茸的短发,像是刚刚剪过,脸蛋极小,肌肤白如细雪,面色清清冷冷的,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美丽。那女孩穿一件米色大衣,开司米搭在手腕上,安静的站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单薄如一张纸片。
几乎是第一眼,她就明白了,荣劭卿对她的念念不忘。看她人比黄花瘦,素颜清淡,也绝对不像是“无意”的样子。
那么她自己呢?充当了他们之间的什么角色?荣劭卿看中她身后的远东,那是自然,远东本来就是她的一部分,没有人可以脱离身家背景独立存在,即便是一只宠物,也区分品种和贵贱。
她从不以为,这一点有什么值得忌讳!
启动车钥匙之前,她拉下镜子来看,顾盼生姿的一张脸,明眸皓齿,红唇娇艳欲滴。不上妆,她的皮肤底子也是极好的,对于容貌这件事,她从来就没有过烦恼。